“唉!”
明亮轩窗前,萧北鸢望着李蕖送来的芝麻馓子,不知道第几次叹气。
馓子刚炸好就送过来了,细面线多多的裹着芝麻,盘绕成环状,炸得金黄酥脆,散发着浓郁的芝麻香气。
一盒六个,其中有两个‘滥竽充数’的,面线拉得粗细不均,盘得也不规整,一看手法就不熟练。
萧北鸢猜,这俩丑的肯定是李蕖做的。
她拿起一个丑馓子,掰下一丝放进嘴里,香香脆脆,还带着一丝蜂蜜的甜香,然而咽下去,心里却又酸又涩。
祖母说安西节度使身份特殊,应邀前往春日宴是卖李家一个面子,却不能与之往来过密,否则容易引起天子猜忌,招惹祸端。
这种大事上,萧北鸢向来听话,可又忍不住难受,混合着内疚、心疼,还有些许不甘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憋得她眼圈发酸。
以李蕖的性子,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担心她的‘病’呢,萧北鸢啃着馓子,盘算着是不是该给李蕖去个信说清楚,免得人家记挂。
细想又觉得不妥,万一被谁发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李家暗中传什么重要消息呢。
再说了,信上写什么呢?总不能说以后不能跟你一起玩儿了,家里不让。
一个馓子吃完了,萧北鸢也没拿定主意。
洗完手,萧北鸢苦恼的搓着脸,“要是阿姐在就好了。”
阿姐那么聪明,处事又周到,定能想出两全之法。
翠玉看着剩下的馓子,提议,“要不然……小姐去问问少夫人呢?顺道拿两个馓子过去给少夫人尝尝,这个在京都可不多见。”
郡主走之前交代了,若小姐遇到拿不准的事,可以去找少夫人。
老太君年纪大了,又隔着两辈,不见得能理解年轻人的想法;苏婧是继母,没那么亲;剩下父兄,宠归宠,但毕竟男女有别,很多事都没法提,所以萧北鸢才会对苏未吟格外依赖。
如今她不在,就剩下卫时月这个大嫂了。
苏未吟看得出来,卫时月平日里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实际胸有沟壑,是个有分寸有主张的人,故此特向翠玉交代了这么一句。
“是啊,我怎么把大嫂给忘了。”萧北鸢坐起来,懊恼的拍脑门儿。
明明阿姐走之前说了,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问问大嫂的意见。
瞧她这脑子!
萧北鸢马上起身,让翠玉单独装上两个馓子,带着前往青云轩。
距青云轩院门还有十来步时,正巧碰见银珠领着一人从另一方向过来。
萧北鸢认得,那是专看妇人的张太医。
慢两步等着二人,各自打过招呼,萧北鸢急切问道:“怎么了,是大嫂哪里不舒服吗?”
银珠回答,“少夫人害口,吃什么吐什么,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水米未进,瞧着人都没什么精神了。”
萧北鸢一听,赶紧请张太医进去。
内室里窗扉半掩,卫时月有气无力的靠在榻上,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闻到萧北鸢身上花露的味道,卫时月埋头吐得昏天黑地,额头溢出薄汗,再开口,嗓子都哑了。
萧北鸢赶紧退去门口,不敢往前凑,等看完诊,便跟着太医一同离开,让卫时月好好休息。
馓子带过来,盒盖都没打开,又原封不动的带走——怕卫时月受不了这股油腻的味道。
困扰的问题自然也没能说出口。
大嫂已经够难受了,哪好再给她添麻烦。
回纤绣阁途中碰到长松,萧北鸢将食盒给他,让带回去给萧南淮吃,反正她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唉!”
再回到纤绣阁,萧北鸢双手托腮继续叹气。
“要是阿姐在就好了。也不知道阿姐现在到哪儿了,路上顺不顺利……”
千里之外,正坐在路边石头上啃饼子的苏未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强烈的惦念,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采柔递上水囊,“小姐,没事吧?”
一过北邙山,独属于北方的凛冽就开始初见端倪。
虽已是春末,山这边的风依旧带着一股子刮骨的寒意,白日里太阳明晃晃的挂着,晒得人脸上发烫,可一旦有云遮住,或是太阳西沉,寒气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直往骨头缝里钻。
到了晚上,营帐外甚至会结一层薄薄的白霜。
可别着凉了。
“没事,放心吧!”
苏未吟喝了口水,将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遥遥环顾。
越往北走,能看到的绿色就越少,昨日过了天门关后,目光所及尽是灰黄龟裂的土地与嶙峋怪石,只有偶尔遇到几丛骆驼刺,才能见到一点清新色彩。
再次踏足这片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悄然漫上心头,同时也掀起久违的战意。
她清楚的记得,过了前面的裂风谷,往西二百余里,就是伏龙城。
风沙呜咽着掠过荒原,宛如前世那些被屠杀的百姓残留的哀嚎余音。
而这一次,她来到这里,为的便是让风只是风,沙也只是沙,不会有长街如血洗,尸横魂不散。
她要他们朴素平凡的活在这片土地,而不是作为隔世也消不去的执念,活在她的噩梦里。
简单休整过后,使团继续前行。
道路平顺,速度也就提上来,队伍比预计时间早了近一个时辰抵达沙团驿。
这是北上途中最后一次投驿,明天将一鼓作气走完剩下的路程,直达大雍北境边城厉城。
和以往所见孤悬于野的驿站不同,沙团驿并非独立于此,紧邻其旁,还有一家挂着褪色酒旗的大客栈。
两者呈犄角之势靠山而建,共同构成这片荒原中唯一的人烟据点,人声、驼铃声与马嘶声混杂,竟生生营造出一片热闹的市井气。
苏未吟找到杨毅,让他安排下去,晚上多安排两队人值守。
杨毅应是。
旁边客栈人员混杂,确实需要更加小心。
落日的光线如同倾斜的金丝缓缓流淌,将房屋背后的石山拖曳出诡谲的长影。
交代完毕,苏未吟迈步走向驿站。
纤瘦挺拔的身躯投入山影之下的刹那,一道尖锐的目光自旁边客栈的喧闹中刺过来,精准钉在她的背心。
无形却近乎有质,冰冷又锋利,让她周身的汗毛几乎都要竖立起来。
栖云剑挎在腰上,苏未吟下意识按住剑柄,驻足朝客栈望过去。
客栈门前人来人往,车马齐聚。
满载货物的骆驼卸下重负,打着响鼻被伙计牵去后院;几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堵在门口,车夫裹着防沙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粗着嗓子互相吆喝,催促对方快些让开道路。
空气中混杂着牲口、尘土、汗水与食物香料的气味,各种口音的交谈、抱怨与大笑交织成一片杂乱的声浪。
不见异常,那道窥视的目光也消失了。
苏未吟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的继续往里走,唯有眼底浮起极寒的锐色,如同暗夜中骤然出鞘的剑锋。
山影彻底吞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下一个决然利落又无所畏惧的背影。
客栈外,一辆装载着货箱的马车后方转出一个人影。
那人将头裹在宽大的防沙头巾里,只露出眼睛看路,身上披着一件格外宽大的鹿皮斗篷,长度及地,将整个身躯悉数罩住。
斗篷下摆沾着沙尘,伴随着略显怪异的步伐轻轻摇动。
北境风沙大,很多旅人都这样穿,并不稀奇,因此也无人在意。
直到进入楼上客房,弯曲的膝盖瞬间打直,及地的斗篷下摆一下子悬至膝间,显示出异于常人的高壮身躯。
摘下头巾,吹燃火折子点灯。
跳跃的烛光映出粗粝的面孔。
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还有那双深褐色的琥珀瞳仁。
厚唇牵起狂戾又阴狠的笑容。
小陆将军,我就知道你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