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小楼顶层,走廊末端的屋子门窗紧锁,禁灵隔音的法阵亮着幽幽的光,门外一副楹联龙飞凤舞,用上好的云纹纸写着:炼器重地道友止步,炸炉毁材照价赔偿。
横批四字更是直言不讳:概不赊账。
房内,玄铁炉中燃着一捧青绿色的火苗,轻盈好似水中丝绸,看似温润,然被其包裹在内的一块蓝玉却跟融化了似的,被硬生生烧得不住凝缩,杂质化作青烟逸出,一缕缕涌入炉顶的吞烟石。
杜如琢忽地睁眼,沉声道:“差不多了。来,师妹,再试试。”
他身畔打坐的朱英闻言,眼都没睁开,剑已出鞘,莫问如惊雷轰然劈落,剑气冲进炉中,与硬玉铿然相撞,震得炉子都颤了一颤,然而那玉竟也非凡品,受了如此重击,非但光洁无损,反而更显剔透。
“再来。”杜如琢眯了眯眼睛,灵焰随心念而动,如潮水将蓝玉托起:“下重手,不用留情。”
他都这么说了,朱英也就不再客气,剑招急风骤雨般落下,一剑比一剑更势大力沉,直砸得蓝玉尖声锐鸣不断。上有剑雷,下有炉火,磐石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十几剑后,终于不堪重负,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轻响,被一道裂缝由表及里贯穿,随后“咔嚓”一声,彻底在灵焰中粉身碎骨。
闷雷声戛然而止。
“……又失败了。”杜如琢轻叹一声,信手一拂熄了炉火,连废料都懒得收拾,倦怠地倚进背后软枕中,打了个响指,泥炉上茶壶兀自提起,叮咚注满两杯热茶,端在木托盘里悠悠飘至二人身前。
朱英召回莫问,瞅了眼锅里碎得惨不忍睹的青琅灵石,讪讪道:“我是不是劈得太狠了?”
杜如琢先呷了口清茶润嗓子,方才摇头:“师妹动起手来的确不同凡响,但此石亦有责任,太脆,扛不住你的剑。”
朱英态度端正,知错就改:“那我下回再轻些。”
“算了吧,连你的寻常几剑都扛不住,如何能承载师妹的元神剑意?”杜如琢本是觉得有趣才答应,没成想给自己招来个大难题,仰天长叹一声:“唉,只能再找更耐打的材料了。”
朱英也觉得棘手,从茶托里端起白釉瓷盏,却没往嘴边送,蹙眉想了一会:“还要更硬么?”这青琅灵石是她跟严越在方壶窟的暗湖底下找到的,两个人撬了半天才撬下来拳头大的一块,本以为定然够了,没想到竟还是不成。
“硬度只是一方面,还有韧性,灵性,以及与师妹剑气的相性。”
杜如琢稍加解释了两句,见她眼神一片茫然,便打住话头,直截了当道:“简而言之,就是找更珍贵的,师妹看见哪有天地异象、草木生辉、灵兽巡逻,就去哪里找,越贵越好。”
朱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听他话锋一转,再次劝道:“当然,还有个更简便的法子,就是师妹放弃外存元神剑的妄念,只纳两道寻常剑气,凭此青琅灵石便足矣。如此这般,你也省力,我也省心,岂不皆大欢喜?”
朱英却一口拒绝:“不成,寻常剑气太弱了,不够用。”
杜如琢简直给她逗笑了:“英师妹,你是否忘了,你如今是一位破道的金丹剑修,别说修为低于你的,纵然是金丹,又有多少接得住你一剑?有你的剑气傍身,大公子出门都能横着走了,何来不够之理。”
“若事事皆在掌控中,当然用不上这个,但假若又遇上意外之祸呢?”朱英固执道:“能威胁到他性命,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
杜如琢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难得体会一把当兄长的心累:“师妹,那可是元神剑,连着你神魂的,剥下来一道与割肉也没差了,说实话,即便你真能找着材料,我也未必敢炼。”
朱英倒是很会想办法:“我自己动手,师兄替我造出容器就好。”
杜如琢眼皮一跳:“这是谁动手的问题吗?”
众人在瀛洲落脚后不久,朱英就私下找到他,提出想炼一个能存下她剑气的东西给宋渡雪,危急关头能作为保命之法,杜如琢这个好事之徒听闻有此等热闹怎能不掺合,爽快应下,都已经开始构思是做成镯子好还是玉佩好了,才得知朱英要存的不是普通剑气,而是元神剑。
剑修的元神剑脱胎自魂魄,哪怕只是取一道剑气,也足够她喝一壶的,杜如琢自从听闻她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后就一直在变着法子规劝,奈何伊人是头活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反过来威胁他不准告诉宋渡雪,否则就再也不去照顾他的生意,让他痛失一位金牌客户。
朱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师兄放心,我有分寸。”
执意如此,除了因为元神剑是她最强的招数以外,朱英还有一点私心。源自神魂的东西哪怕脱离在外,也与原主有千丝万缕的感应,下次无论他丢在了哪儿,只要宋渡雪打出这道剑气,即便是天涯海角,万里之遥,她也能找到。
杜师兄心说我看你连尺丈都没有,还分寸,然而他被这俩人夹在中间,里外不好做人,只能暗中祈祷朱英找不到合适的材料,可惜他显然是低估了此人的执拗程度,转头就听见一句:“听云苓说勾陈山中宝物最多,只是离得太远,还没去过。我立刻动身,或许能快些回来。”
杜如琢动作一顿,瞧了眼墙上的时晷:“师妹采药去了两日,才回来歇了一宿,又要走了?不多陪陪大公子?”
朱英疑惑地歪了歪头:“他不是快好了么,为何要我陪?”
杜如琢扶额,古来世事难两全,何其不幸,美若天仙的小师妹脑袋是块榆木。委婉提点道:“即便他伤势痊愈,也总是赶不上师妹的,师妹时常三五天不见人影,留下大公子独对空庭,不可怜么?修炼再刻苦,也不能忘了眼前人啊。”
朱英不明所以:“你们都在,哪里是空庭了?”
正所谓因材施教,委婉的行不通,杜如琢便利索地改了口:“上回提起这事,大公子说你成天往野地钻,干脆搬去跟灵兽住算了,省得来回跑也麻烦。”
“……”
在无家可归的威胁面前,朱英乖乖低了头,为了挽回人心,特意多留了一阵,在院中四处晃悠找活干,正巧看见朱慕抱了个大桶从厨房出来,便叫他回去歇着,自己来代劳。
朱慕近几日整日盯着棋盘,将棋先生留下的残局翻来覆去地推演,成天魂不守舍,闻言正是求之不得,放下桶就走,由朱英将之搬进宋渡雪的卧房,跟宋大公子面面相觑。
宋渡雪人在床上,目光不可置信地在木桶与她之间来回游移,嗓音发紧地问:“朱慕呢?”
朱英理所当然道:“休息去了,我来帮你,需要做什么?”
宋渡雪差点咬了舌头,又往被子里缩回去几分,恼怒道:“你帮什么帮,去叫他回来!”
“我怎么不能帮?我力气还比他大些。”朱英觉得此人纯粹是对她心存偏见,朝他走近几步:“要下来吗?”
宋渡雪吓得花容失色,拼命往床角缩:“你别过来!等等,说了不行、停下、停——我没穿衣服!!”
朱英动作蓦地一僵,刚伸出的手也悬在半空,不敢动了。
一方小屋,两人相顾,俱是死寂。
“你、你怎么不穿……”朱英这才看见挂在床畔的衣服,从外袍到里衣齐齐整整,可见其主人的确什么也没穿,顿时尴尬得脚趾抓地,耳根泛红,说话都结巴了。
宋渡雪比她还崩溃:“药浴!这是药浴!很难猜吗?不然呢?这一桶都是给我喝的?我是牛吗??”
朱英手足无措,本已在满地寻找能往里钻的缝了,听见这话,脑子擅自构想出一副宋大公子与牛相关联的景象,乱瞟的眼神霎时一凝,沉默片刻,很不合时宜地漏出了“扑哧”一声轻笑。
宋渡雪又羞又恼,狼狈至极,见她居然还敢笑,简直气成了个河豚:“笑什么笑!还有没有礼义廉耻了?出去!赶紧出去!”
奈何此情此景实在荒谬,朱英越忍越觉得好笑,实在忍不住了,别过脸去一发不可收拾地笑出了声。
宋渡雪七窍生烟,面红耳赤地拔高了声音:“朱!!英!!”
朱英眼睛没地方落,只能盯着墙上的挂画,笑道:“知道了,急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宋大公子紧紧抱着蔽体的被子不敢松,虚张声势地凶道:“那你还不走!”
朱英便趁机顺坡下驴,转身道:“行,这可是你赶我走的,不能再怪我没有陪你了。”说罢就准备离开。
“这是一回事吗?!”
宋渡雪对此积怨已久,本来就憋了一肚子哑巴火无处发泄,见她走得步履轻快,还混淆是非,恼羞成怒登时染上了几分真火:“你爱去哪去哪,去外面安家都无所谓,谁要你陪?”
朱英脚步一顿,蹙眉回头道:“我出门是有事。”
宋渡雪整个人裹着被子藏头缩尾地蜷成一团,也不影响嘴上威风,冷笑道:“可不是么,姐姐日理万机,连半天都歇不下来。”
朱英越发觉得不可理喻了,想起最近无缘无故受的冷脸,心里也腾起点火气,扭头走回床前:“我不出门,怎么采药?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一身是伤不管吗?你到底在胡闹什么?”
宋渡雪气急,也顾不上什么廉耻不廉耻了,挣扎着撑起身子,锦被从身上滑落,露出了平坦的胸膛,怒目反问:“我胡闹?采药只需四五天去一次,你剩下的时间都在哪?在这吗?想走就是想走,找什么借口?”
说得像是看见她能让他高兴似的,朱英简直气得笑了:“那你想要我如何?留在这?留在这做什么?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
宋渡雪瞳孔一缩,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道:“跟我待在一起对你来说就是浪费时间吗?!”
却见朱英脸色剧变,似乎被他吓懵了,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咬紧了牙关,下颌绷成一条线,猛地转开脸去,狠狠掐紧了掌心,直将指节掐得发白,拼命压抑着心魔滋生过重的妄念。
朱英实在难以想象他居然能有如此离奇的念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知所措道:“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我……”
“你走吧。”
宋渡雪蓦地打断,披散的长发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用解释,我没资格说这些。你就当没听见。”
“但我不是……”
宋渡雪一句话也不想听了,强硬地命令道:“走。”
朱英暗自攥紧了拳,深吸一口气,非但不走,还上前两步,不请自来地在床沿坐下了,固执道:“我必须说清楚。”
宋渡雪喉中挤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似乎觉得荒唐可笑,然而他到底没法硬把朱英轰走,只能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听着。
朱英想了想:“我……阴长生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是个怪胎,招来的祸事肯定不止这一件,我必须要赶紧变强。”
见他无动于衷,显然不接受这个理由,朱英无声叹了口气,又默默思索了一阵,才继续道:“此事三清的长老们都清楚,但掌门依旧将我留下了,是保护还是监视,我其实不在乎。”
“知道真相后,我反倒彻底对当年之事释怀了,如果我的存在可能造就下一个魔神,那么在事态无法挽回前就将我抹除,的确是最保险的做法,也无可指摘……所以哪怕往后有一天,三清必须杀我,我也不会心存怨恨。”
宋渡雪听不得这种胡言,即便满心怒火未消,也要脱口反驳:“凭什么?你一没为非二没作歹,也从来不曾害人,凭什么你必须偿命?”
朱英垂眸笑了笑,问得有些许迷茫:“我没有吗?浑天不就是我放出来的?”
宋渡雪话音蓦地一滞,便听她轻叹一声,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小雪儿,我一直努力不让所谓的天命应验,可又时常感觉身不由己,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破局之法,唯一的能依靠的,就只有手中剑了。”
“我不是不愿意陪你,我只是……我只是不敢。我想抓紧时间修行,这样假若危险忽然来了,我也能有办法保护身边的人,也能有办法多挣扎一二。”
回想起阴长生那等能掌控一片天地法则的力量,朱英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无奈道:“就算结局都一样,至少比任人宰割好看吧?”
宋渡雪默然良久,低声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绝对不会。”
朱英见他虽然仍别扭地侧着脸,一副生闷气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很温柔,心下一软,眼角弯了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嗯,我知道。”
话音停顿片刻,又佯作不经意地提起:“还有一事,三清定下这桩婚事时,大约也没料到我是个这么大的麻烦,我也不想把你卷入危险,所以这桩婚事,要不然就——”
宋渡雪骤然攥住她的手腕,一把拽下来,哑声质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朱英一愣:“什么?”
宋渡雪一怒未消一怒又起,心魔种再次被勾动,在他识海中疯狂鼓噪,化作千百道惑人的低语,字字诛心,由不得他不信。
“……她想走,她又想走了……她想离开你……当然了,你是个麻烦的累赘,谁会想要?”
藏匿于隐秘处的心魔已被他喂得足够大,悄无声息地发出了尖酸的窃笑:“借口,又是借口,都是借口……没了婚约,你又算她什么人呢……”
宋渡雪心如刀割,眼睛却干涩得发烫,直勾勾地盯着她,咬紧了字眼缓慢道:“我问你,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朱英迟疑地回答:“跟我成亲……可能对你不好。”
宋渡雪面容扭曲了一瞬,最后竟埋头低低地笑了,攥着她手腕的指节失了控,猛地收紧,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哈哈哈哈,对我不好……好,好,说得在理。那便解了吧,解了最好,对谁都好,是不是?我答应,我答应你,这样你满意了吗?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你再也不必见到我了,想去哪里、想和谁在一起都随你,你自由了,我永远都不会……”
朱英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再次确认:“你不愿意吗?”
宋渡雪好似彻底摆脱了某种枷锁,又好似坠崖之人拽断了最后一根枯枝,双目赤红,肆无忌惮地挑眉笑道:“我?我愿不愿意重要么?你在乎么?你愿意不就行了?解了就解了,不算什么,对我也好,不是么?”
“可是我不愿意。”
宋渡雪笑容猝然一僵:“你——什么?”
朱英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我只是觉得,和我扯上关系对你并不好,但是于我而言,我还是想和你有关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以想问清楚。”
“……谁教你这么问人的?”
宋渡雪活像刚上了一回断头台,铡刀都落下来了,才发现是豆腐做的,台下众人还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跟他说只是开个玩笑,全然懵得找不着北,半晌过去才喘匀了气,心乱如麻,浑身冷汗,千头万绪熬成了一锅糨糊,牙都险些咬碎了,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朱英却理直气壮道:“不把台阶搭够,万一你只是勉强同意呢?”
他还能怎么勉强?吃醋而已,还能吃得休妻吗?
宋渡雪无话可说,只觉得再被她折磨一会儿,大概就真要疯了,强忍着晕眩与耳鸣阖上双眼,掐紧了眉心恨恨道:“滚,滚远点,别回来了,我不想看见你。”
回答他的却是一个很克制的拥抱。
虽然她可能确实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符合宋大公子对心上人的要求,但既然他还愿意履行婚约,至少说明还有努力的余地,想到此处,朱英唇角无声勾起,暗自庆幸。
幸好从现在开始,也不算太晚。
她抱得很轻,手臂虚虚环过,身体也仅仅是试探着贴近,尚且不算非常冒昧——只是她自以为的。
宋渡雪呼吸骤停,蓦地僵成了块木头,未着寸缕的身体尽职尽责地体会起了另一个人的柔软触感,顿时吓得头皮发麻,动弹不得,浑似已经半身不遂了。
“你、干什么?!”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衣冠不整,还肌肤之亲,这是妥妥的苟合啊!
朱英显然不是什么常人,但宋大公子要脸极了,绝不愿意跟她同流合污,一动也不敢动,愣是连喘气都轻了三分,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松手……快松手。”
“对不起,”朱英小声道,“我会努力的。”
宋渡雪没料到她会道歉,不由得一怔,霎时间过往所有没埋干净的委屈全涌上心头,鼻尖兀自一酸,差点又梨花带雨了,强忍了半天才忍住,默不作声地吸了吸鼻子,闷闷道:“我说了,你没有义务……不用补偿我。”
“咦?好奇怪的道理,未婚夫妻还没有义务?”
朱英觉得宋大公子真是正人君子过头了,好笑地反问:“非得已婚才有?”
宋渡雪的脸噌地一下烧得通红,眨眼染红了耳根又延伸到颈项,张口结舌地“你”了半天,终于恼羞成怒道:“你松开!”
“为什么?”
凭宋渡雪现在的坦诚程度,随便动一下都算轻薄,只能拼命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手都举酸了,抓狂道:“你说呢?好歹是个姑娘,还知不知羞了!”
朱英笑起来,存心不松手,逗他道:“羞什么?这也得等到已婚?”
宋渡雪眸光可疑地闪烁了一下,喉结滚动,脑子彻底被她两句话搅得不转了,又僵持了片刻,终于败下阵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认输道:“你先松开……至少,至少等我穿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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