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里,宋渡雪不仅跟未婚妻吵架,还吵得虎头蛇尾,鸡同鸭讲,最后更是被一枚封印在棋子里的劫尘引走了注意力,这场惊涛骇浪就此不了了之,以至于朱英时隔几日想起来,才发觉不对——他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
但此时再去问宋大公子,他却已经装傻充愣,死活不肯承认了。
此事唯一的结果就是让蒙在鼓里多日的云苓得知了二人原来是未婚夫妻,大惊失色,惶恐不已,从此在宋大公子面前提及严越都小心翼翼,生怕又一不小心掀翻了他的醋坛子。
至于那枚劫尘,其上有极复杂的封印法术,院里没一个人看得懂,更别提解开,束手无策了一阵后,决定继续藏在棋盒中,由朱慕保管,等带回三清山后再请教长老们该如何处置。
日子相安无事地继续往下过,再没人提离开的事,毕竟经此一役,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宋大公子的逆鳞,谁也不想去触他的霉头。再者,瀛洲岛风景秀美,与世隔绝,于仙于人都是个清净的好地方,大伙各得其乐,多住一段时日也没什么,说不准哪天那小乌龟就忽然想开,钻出壳来了呢?
“潇湘!潇湘!快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朱菀兴冲冲地跑进厨房,结果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苦得呛鼻的药味,连退三步,捏着鼻子道:“天,我还当你在煮好吃的呢,怎么又在熬药?”
潇湘搬了把小板凳坐在药炉边,一手捧书,一手摇扇,头也不抬地回答:“还不是因为有些人大清早就跑得没了影,云苓妹妹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请我帮忙。”
朱菀眨了眨眼,悄悄往旁边挪出两步,把兜里刚从溪边捡来的小石子全抖出来,又揪着衣服擦了擦手,方才道貌岸然地走进去:“瞧你说的,我又不是不帮忙,待会我送去村里不就好了?你主内我主外,这才叫合理搭配干活不累。”
潇湘似笑非笑地抬眼道:“好呀,正好药也快煎好了,就你去吧。”
朱菀从她这不怀好意的表情里嗅出了些许猫腻,脚步一顿:“等会儿,这药要送去哪?”
潇湘果然答曰:“烟婆婆。”
“什么?怎么又是那老妖婆?”朱菀哀嚎一声,脸立马垮得老长:“她都吃了十多天的药了,什么病还没好?别是什么不治恶疾吧?”
潇湘翻了个白眼,起身垫着手绢端起药吊子,娴熟地从细嘴中倾倒出褐色的药汤,一股苦涩的白气扑面而来:“寻常风寒而已,你到底去不去?”
话都说在前头了,朱菀现在想反悔都不成,咬牙道:“去,我去还不行嘛。”愁眉不展地团团转了两圈,又腆着脸凑过来:“潇湘,你看你在屋里闷了半天,实在太辛苦了,这板凳看着就硌人,坐得累不累?屁股疼不疼?”
潇湘拧上壶盖,瞥她一眼:“我好得很,不劳费心。喏,给你了,送过去吧。”
朱菀撒娇不成改耍赖,抱着药壶紧跟在她后面:“潇湘妹妹,好妹妹,亲妹妹,你跟我一起嘛,你知道我最受不了她了,上回我只是碰了一下她屋里的盒子,就被她数落了大半天!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去吗?你知不知道,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妖怪呢,没有你陪着,我都不敢进那院子!”
潇湘嗤笑道:“住在仙山脚下的妖怪,她可真有本事。”
朱菀却追上几步,信誓旦旦道:“是真的!我打听过,村里谁都说不出她究竟多大年纪,只知道她一直住在那。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她身边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却住着座那么大、那么多间房的院子,还全都紧锁着门窗,这里头肯定有鬼呀!何叔上回专门跟我说呢,让我们小心点,有人在她那院子里见过不干净的东西!”
此人向来最热衷这类捕风捉影的闲话,潇湘懒得理她,进柴房里拎出了一个小竹篓,挑眉道:“想要我陪你去?”
朱菀忙不迭地点头,她便伸出手:“药壶给我,你提着这个。”朱菀二话不说地接过,却被沉得身子一晃,忍不住叫唤:“哎哟,重死了,这是什么?”掀开盖一看,竟是一整盒码得整整齐齐的乌银炭。
“村里人送来的谢礼,反正我们用不上,就拿去给她吧,我和云苓说过了。”
潇湘转身“吱呀”一声关上房门,落下门闩:“天冷了,她那住处又背阴,病总也不好,恐怕是冻着了。”
朱菀瘪了瘪嘴,嘟哝道:“谁让她非要住在那。你们对她也太好了,她上回还说你举止粗鄙呢,你都不生气?”
潇湘反问:“跟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生什么气?只有你才那么幼稚。”
朱菀大感惊奇,满腹狐疑地盯着她:“咦?你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气鬼吗?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琢磨半晌,忽然想通了什么,脸色一变,急退三步,装模作样地捏指作掐诀状:“我知道了,你该不会被那老妖婆施了什么迷魂术吧?!呔,妖怪!快把我的小气妹妹还回——哎呀!”
潇湘一记降龙掌呼在她脑门上,干错利落地打断了施法,朱菀捂着额头叫疼,只换来她的白眼,拉开篱笆门道:“走了,待会药凉了。”
从松阴小院走路到桃源村大约要两刻钟,烟婆婆所住的院子又在村子最西头的山坡上,几乎与海湾为邻,在院门口踮起脚张望,能从树影婆娑间望见蔚蓝的海面。
此程本已够远,朱菀还走得磨磨蹭蹭,一会儿逗弄村口稚童,一会儿招呼浣衣大娘,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混成了桃源村的一员,俨然一副与谁都相熟的模样。村里人听说她们又是来给烟婆婆送药,唏嘘不已,连连感叹姑娘们菩萨心肠,一位刚打渔回来的阿叔还慷慨赠予了只大海螺,拳头大的螺壳上盘绕着几株玲珑的红珊瑚枝,说是在东海这边,长珊瑚的东西会带来好运。
由此可知,诚如朱菀所言,这位烟婆婆的确是个十足的怪人,怪到何种地步呢?寻常地方为止小儿夜啼,总会搬出些各有特色的妖魔鬼怪或历史名人,然而桃源村遗世独立,垂髫稚童也知道这里外人无法靠近,于是烟婆婆就成了桃源自产的鬼故事,就连村口小孩玩游戏时,扮鬼的都自称烟婆婆。
也不能怪村里人编排,毕竟连村中最年长的老寿星都说不清她的来历,甚至据他回忆,就连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也都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名为烟,寿数成谜,所居的大院跟迷宫似的里里外外好几层,屋舍无数间,却只她一个人住,还时不时能变出金银珠宝,与村里人交换米粮,这不是精怪是什么?
村人皆诚惶诚恐,不敢当面打探,只好私下议论,越议论越古怪,越古怪越不敢深究,久而久之,便传成了如今这样。
潇湘对此嗤之以鼻,她跟着云苓来过两回,那就是个寻常老妇,若说有什么不寻常,大概就是脾气不同寻常的差,但谅在她孤身一人,既无亲朋又无好友,还要被村人背后嚼舌根,潇湘觉得换作是她,脾气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终于穿过村子,沿着杂草丛生的荒僻小径爬上山坡,一座足有两人高的院墙在尽头赫然出现,左右皆一眼看不到头,本应十分壮观,却因年久失修,不仅掉了色,许多地方还倾斜坍塌,墙头瓦片豁牙似的参差不齐,檐下四处挂着蛛网,斑驳的墙漆上依稀残留着某种花纹,虫蛀的孔洞好像无数双眼睛,阴森森地望着来人。
朱菀一靠近这座院子便觉寒毛倒竖,抱紧了胳膊不安地东张西望,瞧见门前两座模样古怪的大石头,顿时一惊一乍地吆喝起来:“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可不是普通的石头,我上回来都还蒙在鼓里,听黄姨她们说了才知道!”
潇湘侧目问:“什么?”
朱菀一个劲地冲她招手:“你过来,凑近点,看见了吗,这是鼻子,这是眼,这是嘴,这、这是镇墓兽啊!”
潇湘嘴角抽了抽:“有鼻子有眼的就是镇墓兽?那我瞧你蹲在这也有几分像镇墓兽。”
朱菀不服气,又伸手指向旁边一块突兀的石砖:“你别不相信,你再看这个呢?这是什么?”
“石头。”
“有天生这么方正的石头?”
“被人凿过的石头。”
“错,如果只有这一块,那是石头,但你再看那边,门那边的镇墓兽旁边,是不是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石头?”
朱菀煞有介事地竖起根食指,压低声音道:“这个呀,叫做压墓石,通常都是摆在大墓口,防止盗墓贼打开墓门的,现在却摆在这,你还说没问题?”
潇湘无语至极:“所以呢?”
“所以咱们快走吧,那老妖婆肯定不是常人,就算真生了病,也不是咱们能治好的,送药也是白送。”
朱菀又想到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抓紧她的肩使劲摇晃道:“等等,说不准她就是故意装病,把咱们这样好心的小姑娘骗来煮了吃呢?妖怪都是这么干的!”
潇湘与她默默对视片刻,终于忍不住掩唇笑了:“噗,还煮了吃……哈哈哈哈,你以为妖怪是你吗,最好能切点葱姜蒜,一个红烧、一个清蒸是不是?”
朱菀见她丝毫不信邪,急得直跺脚:“是真的!村里都是这么说的!”
她越着急,潇湘笑得越欢,直把朱菀气成了只嗡嗡叫的红头苍蝇,好不容易才歇了口气:“照你这么说,魏王府无疑也是座墓了,可我瞧你住得挺欢呀?”
朱菀一愣:“魏王府?跟魏王府有什么关系?”
潇湘揉着笑疼的肚子,边做深呼吸边道:“朱二傻,你稍微动脑想一想,石像,石砖,魏王府门前有没有一样的东西?这是看门兽与上马石,笨蛋。”
“上、上马石?”朱菀瞠目结舌,摸不着头脑地左右看了看:“可这哪儿有马?”
“现在没有,又不代表以前没有,看看你脚下,是不是有碎石块?还有先前上山的路旁,是不是到处都有石头?这条路以前多半铺过地砖,好方便马匹往来,只不过时间太久,山上植物又太茂盛,早就荒废了而已。”
朱菀深信不疑的真相突然变成了空谈,被她一戳就破了,难以置信地追问:“那其他那些呢?为什么她能活这么久?为什么这么大一座院子只有她一个人住?还有她变出来的金银,那可是真的,我都见过!”
潇湘笑着摇头:“你不知道历朝历代的帝王都爱做长生梦么?仙门避世,不会收皇帝,只有瀛洲来者不拒,从古至今有数不清的寻仙船驶入东海,全都满载着金银珠宝,也许就有哪一艘碰巧进来了,便在岛上修建了这么一座府邸,以迎接皇帝驾临,然后一些人留下等候,一些人返程,只是没料到瀛洲位置飘忽不定,走了的人再也没能回来而已。瞧,朱红漆,歇山顶,还有丈余高的院墙,虽然修得简陋,但这都是皇室的标准。”
“至于为何她能活这么久,我猜是村人以讹传讹,出海寻仙往往是帝王密诏,理当保密,原本此院内应当有许多人,只是一直没等到同伴回来,代代下来人丁渐稀,最后才剩下她一个罢了。你少听点乡野牵强附会的传说,本来就笨,听多了更傻。”
说罢踩上台阶跨过及膝高的门槛,“吱呀”一声推开摇摇欲坠的院门,扭头道:“我要去给一位可怜的老人送药了,你来不来?”
明明是可怖的谣言得到了澄清,朱菀却好像很失望似的,嘟起嘴想了半天,发觉真有道理,只得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与潇湘所说的分毫不差,府内陈设均按皇室规格修建,哪怕一时找不到的,也得装模作样地找个替代品摆着,以示尊贵。然而时至今日,这几进几出的尊贵宅邸早已破败不堪,朽的朽,塌的塌,世事几经更迭,朝廷不知换了几出,龙椅上的人更是来去如流水,昔日的无限风光与美梦也都和这些过时的老物件一起,尽数埋入百年的尘埃里了。
烟婆婆的屋子就在进门不远处,只有丁点大,布置也十分简陋,原本应当是间耳房,推开门就能看见床榻,那躺在床上的人满头华发苍白如雪,不知究竟有多长,几乎铺满了整张矮榻,乍一看去仿佛一只洁白的茧,唯有低低的闷咳声透露着其中还有个活生生的人。
潇湘将药壶在桌上放下:“烟婆婆,我来给您送药了,昨日身子感觉如何,有好些么?”
“……又是你。云苓那丫头呢?不来了?”老妇的声音虽然虚弱,语气却丝毫不见温柔:“莫非是认定我已无药可救,干脆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再做,随便找个人来搪塞?”
潇湘早已习惯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口气,把壶盖翻过来当碗盛药,从容答道:“当然不是,您只是着凉染了风寒而已,按时吃药,过几日就好了。我扶您起来。”
“呵,我的身子,能不能好我自然清楚,须得你说。”
烟婆婆冷哼一声,还是虚虚抬起手腕,由着潇湘将她扶起,转头却看见了杵在门口的朱菀,当即蹙紧了眉:“谁、咳、谁准她进来的?让她出去。”
朱菀提着沉甸甸的炭走了一路,拎得手都酸了,不仅一句感谢都没有,还要被嫌弃,登时不高兴了,伸手一指地下的竹篓:“我不进来,你自己去把炭拎上来吗?哼,要不是她求着我来,我才不来呢。”
烟婆婆似乎厌她不已,眉头直皱出了一条川字,接过潇湘递来的碗,直接无视了她:“哪来的炭?”
潇湘答道:“村里人送的。”
烟婆婆却冷笑道:“不是送来给我的罢。”
潇湘只好道:“我们的柴火足够烧了,我上次瞧见柜里有个手炉,正好适合烧炭,可以给您暖暖身。”
烟婆婆非但不谢,反倒不快地剜了她一眼:“送药便送药,谁允许你四处窥探?不知何为恪守本分么?”
潇湘不憋屈,朱菀都替她憋屈,“嘿”的一声提高声量:“你这老太婆,真是不识好歹,你这破屋里连只耗子都没有,谁想窥探你似的。潇湘,我们走,怪不得没人管她,她就活该挨冻!”
说罢大步上前,挽起潇湘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拖,潇湘愣是被她拽到门口,瞥见榻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白发老妪,终究不忍心,抓住门框挣扎起来,压着声音道:“你跟她计较什么?都跟你说了她不是正常人,她爱怎么说都行,随便听听就行了!”
两人拉扯间,朱菀揣在兜里的海螺不小心掉了出来,“啪”的一声,壳上的珊瑚枝应声而断,断枝一直滚到床榻边。朱菀心疼地“哎哟”一声,连忙松开手跑进屋去捡,谁知她刚拾起那红艳艳的赤芝,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鸡爪般干瘦的手,猛地打掉了她手里的珊瑚。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朱菀疼得倒吸了口凉气,怒火中烧地抬起头正要发作,却见烟婆婆脸色剧变,神色似愤怒又似惊恐,尖声喝道:“什么脏东西,也敢带到我面前?!拿走!快拿走!”
朱菀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用比她更高的声音喝回去:“脏东西?这是珊瑚,瞎老太婆!”
“就是珊瑚!”烟婆婆怒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打了哆嗦:“这片海里的珊瑚都是什么东西,你们知道吗?!”
朱菀还真不知道,气势不由得矮了几分,却仍要抗辩:“珊瑚不就是珊瑚,还能是什么东西?”
“蠢货!你若见过不是珊瑚的珊瑚,就不敢这么说了!”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可怖的事,烟婆婆嘴唇扭曲了一下,目光死死钉在那株不到拇指长的珊瑚枝上,喘着粗气道:“珊瑚,珊瑚,吃人的珊瑚,吃人……吃人的神仙……我见过,我见过的,到处都是,海里,地上,到处都是……回来了,她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