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回来了?”大芸抬起头,看到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小大人似的皱起了眉,“今天看着好累啊。”
“没事。”张耀揉了揉女儿的头,挤出一个笑容,“作业写完了吗?”
“快啦。”
张耀没在堂屋多待,径直走进了厨房。
他什么也没说,就从后面轻轻抱住了正在切菜的陈桃花,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那股混着油烟味的熟悉气息。
陈桃花身子一僵,菜刀“当”的一声落在砧板上。
她转过头,看到丈夫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锁的眉头,心里顿时一揪,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怎么了?是不是厂里又出事了?”
“没事。”张耀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就是有点累,想抱抱你。”
陈桃花没再追问,只是放下菜刀,转过身,用带着薄茧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当家的,”她的声音很轻,很柔,“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天塌下来,咱俩一起扛,别总一个人憋着。”
张耀看着她满是担忧和心疼的眼睛,忽然觉得,不管外面的风浪有多大,只要回到这个家,回到这个女人身边,心里就有了根。
他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像是卸下了所有力气:“桃花,你说,我做的这些,到底值不值?”
陈桃花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
她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拿起毛巾,仔细地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值不值,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不好。可上次李师傅他媳妇拉着我的手,哭着说要不是你,他们家那口子早就没活干了,一家老小冬天都不知道该咋过。”
“还有王工,上次喝多了,拉着铁军说,这辈子就佩服你一个人。”
陈桃花抬眼看着他,目光温柔又坚定:“当家的,你做的每一件事,厂里那几百号兄弟,还有我们娘仨,心里都有数呢。”
张耀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了些,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院子里,大芸和二芸从门后探出两个小脑袋,看见爹娘抱在一起,对视一眼,都捂着嘴“嘿嘿”偷笑。
夜色深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张耀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点燃了一根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一周时间。
澄清谣言是“守”,拿出新轴承是“攻”。
守,要守得滴水不漏。
攻,要攻得雷霆万钧!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看着满天繁星,眼神冷得像冰。
赵富贵,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这几百号兄弟的饭碗。
这笔账,省城交流会上,咱们连本带利,一起算!
第二天一早,张耀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见车间里传来一阵阵刺耳又细碎的金属摩擦声。
他推开车间大门,一股混杂着机油、汗水和铁屑味的灼热空气扑面而来。
老刘正弓着腰,整个人几乎趴在工作台上,手里捏着一张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细砂纸,正对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钢珠,一下,一下,缓慢而专注地打磨着。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汗珠顺着眉毛淌下来,他都顾不上擦,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活计,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旁边站着王工,一手拿着游标卡尺,一手举着个放大镜,像个老学究似的,每隔几分钟就凑上去测量一次,然后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刘师傅,还差零点零三毫米。”王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沙哑。
老刘没吭声,只是换了个更稳的姿势,深吸一口气,继续埋头苦干。
张耀走到工作台前,看了一眼旁边废料筐里那堆没成功的钢珠,心里不由得一沉。
少说也有二十多个了,每一个都是因为零点几毫米的误差报废的。这玩意儿,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老刘,歇会儿喝口水。”张耀把搪瓷缸子递过去。
老刘摆摆手,头都没抬:“厂长,不累。”
“你看看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么硬撑,身体吃不消。”
“吃得消!”老刘的声音很倔,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当年在上海,带我的老师傅就说,想磨出顶尖的玩意儿,不能全靠机器,得靠这双手。手上有感觉了,你才能摸透这钢铁的脾气。”
他终于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厂长,您信我。再给我三天,就三天!我肯定能把这玩意儿给你磨出来!”
张耀看着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这个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平时有点倚老卖老的老技术员,为了红星厂,是真的在拼命。
“行,我信你。”张耀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得答应我,每天必须睡够四个钟头,不然我让铁军把你绑回宿舍去。”
老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成,听您的!”
张耀转身出了车间,刚走到办公楼门口,就看见赵铁军正跟一个陌生男人在门口拉拉扯扯。
“你谁啊你?我们厂长忙着呢!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赵铁军张开胳膊,跟个门神似的挡在门口,一脸警惕。
那男人三十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提着个破旧的公文包,满脸焦急。
“同志,我真有急事找张厂长,求求你给通融一下。”
张耀皱了皱眉,走过去:“我就是张耀,你找我什么事?”
男人一听,眼睛“刷”地就亮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张耀面前,差点撞上。
“张厂长!可算见着您了!我叫孙大勇,是县机械厂的采购员。我听说……听说您这边能搞到高精度轴承,是真的吗?”
张耀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您厂里当工人,他昨天回家跟我提了一嘴。”孙大勇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张厂长,不瞒您说,我们厂现在急着要一批高精度轴承救命,但省城那边不但要价高得离谱,还得排队等货。您要是真能做出来,价格绝对好商量!”
张耀沉默了几秒。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如果能拿下县机械厂的订单,不光是钱的事,更是给红星厂打响名声的绝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