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他喉咙发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行了,大男人家家的,别婆婆妈妈的。”陈桃花转过身,不敢看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桑的哽咽,“车不等人,快走吧,早去早回。”
张耀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千言万语在心里滚了一圈,最后只化成一个字。
“好。”
省城的长途汽车站,像一锅煮沸的粥,南腔北调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汽车的鸣笛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张耀护着怀里的帆布包,在人潮里被推来搡去,好不容易才挤上一辆去省供销总社的公交车。
车上更是挤得脚不沾地,一股子汗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被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就像罐头里的一条沙丁鱼。
窗外的景象飞速变化,低矮的平房渐渐被一栋栋楼房取代,脚下的土路也变成了平整的柏油马路。省城,果然不一样。
省供销总社是一栋四层的灰色大楼,门口立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眼神跟鹰似的,来回在进出的人身上扫。
张耀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介绍信,脸上堆起笑。
“同志,您好,我找招商科的李科长。”
保安接过信,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又把张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走错门的乡下亲戚。
“等着。”
他转身进了传达室,拿起电话“喂”了几声,很快又走了出来,把介绍信丢还给张耀。
“李科长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保安的回答干脆利落,多一个字都欠奉。
张耀眉头一皱:“那我能在这儿等他吗?”
“随便。”保安说完,抱着胳膊靠在门柱上,闭上了眼睛,摆明了不想再搭理他。
张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气,就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
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太阳把后背晒得滚烫,汗水浸湿了衬衫,那个李科长,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他从包里摸出一个馒头,就着凉水啃了两口,又继续等。
下午两点,一辆锃亮的黑色桑塔纳轿车缓缓驶入大院。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身藏青色的西装笔挺,一看就是个领导。
张耀眼睛一亮,赶紧迎了上去:“请问,您是李科长吗?”
男人抬了抬眼皮,看他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你谁啊?”
“李科长您好!我是金华红星罐头厂的厂长,我叫张耀。我想申请下个月供销对接会的入场资格。”
一听是金华来的,李科长的脚步顿住了,他上下打量张耀一眼,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
“红星罐头厂?没听说过。”他绕开张耀,径直往楼里走,语气冷得像冰碴子。
“李科长!”张耀急了,一步追上去,从帆布包里掏出厚厚一沓准备好的材料,“这是我们厂的生产资质、产品检测报告,还有我们跟各大单位签的订单合同,您过目!”
李科长看都不看,挥了挥手,像在赶一只苍蝇。
“下个月的对接会名额早就报满了,你回去吧。”
“李科长,您就看一眼,求您就看一眼!”张耀豁出去了,一把拦在李科长面前,“我们厂的产品质量绝对过硬,订单都排到三个月后了,只要能进对接会,我们肯定能……”
“我说名额满了,你听不懂人话?”李科长被他缠得不耐烦,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小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谁给你的胆子,跑到省供销总社来胡搅蛮缠?”
张耀被他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整个人都懵了。
他只是想为厂子争个机会,怎么就成了胡搅蛮缠?
“李科长,我不是来闹的,我是真心实意来申请的……”
“保安!”李科长根本不听他解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两个保安立刻像猎狗一样冲了过来。
“把这个人给我‘请’出去!以后这种不明不白的人,别随便放进来,影响不好!”
“是!”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架起张耀的胳膊,粗暴地把他往外拖。
“李科长!李科长您听我说一句!”张耀拼命挣扎,手里的材料“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回答他的是李科长决绝的背影和一声冰冷的“滚出去”。
张耀被两个保安扔垃圾一样丢到大门外,帆布包也跟着被甩了出来,里面的馒头滚了一地,沾满了灰尘。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看着眼前那栋冰冷的灰色大楼,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憋得他喘不过气。
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张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他弯下腰,把散落一地的文件一张张捡起来,又把那些沾了灰的馒头一个个捡回包里。
他站直身体,抬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看着“省供销总社”几个烫金大字,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笑容。
行,这门,我记住了。
他捡起一个最脏的馒头,在裤腿上使劲擦了擦,然后当着保安的面,狠狠咬了一大口。
妈的,还挺香。
他转过身,看着街对面另一栋挂着“省工业厅”牌子的大楼,眼睛眯了起来。
姓李的,你不给路走,老子自己,重新走出一条路来!
省工业厅的大楼比供销总社气派多了,门口的台阶都是大理石铺的,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张耀抖了抖身上的土,整理了下皱巴巴的衣领,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
这回门口的保安客气多了,问清来意后,直接给他指了楼层。
“三楼,招商引资办公室。”
张耀道了声谢,一口气爬上三楼。
走廊尽头,挂着“招商引资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屋里坐着三个人,最靠窗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同志,穿着朴素的蓝布衫,正埋头写着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张耀这副狼狈样,愣了愣。
“同志,你找谁?”
“您好,我找负责招商的领导。”张耀把那沓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材料递上去,“我是金华红星罐头厂的厂长,想申请参加下个月的工业产品交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