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工作人员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不到十分钟,三辆黑色轿车就灰溜溜地开走了,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夹着尾巴。
看着远去的车影,张耀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猛地一松,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向钱卫国,声音有些沙哑:“钱县长……不,钱厅长,今天这事,太谢谢您了。”
“先别谢我。”钱卫国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张耀一根,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小张,我跟你说句实话,这次,是永发厂的赵富贵在背后搞鬼。他请动李国栋,是走了省里陈副省长的路子。”
张耀的心,刚放下一半,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副省长!
那可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我今天能压住李国栋,是因为这个项目报告在我手里,占着理。”钱卫国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变得凝重,“但下次呢?他们肯定还会来,而且手段会更黑。”
“你这个厂子,现在就是一块肥肉,谁都想上来咬一口。光靠你自己,守不住的。”
钱卫国掐灭烟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尽快找棵大树靠着,不然,迟早要出事。”
张耀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座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厂房,看着那些在车间门口探头探脑、满脸担忧的工人们,心里五味杂陈。
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要拱手分给别人一份?他不甘心!
“钱厅长,我想再试试。”
“想试?”钱卫国看了他一眼,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了车子。
就在张耀以为他要走的时候,钱卫国摇下车窗,探出头来。
“下个月,省里要开供销系统对接会,全省的国营商场和供销社都会去。那是你唯一的机会。如果你拿不到入场券,赵富贵就会把你所有的销售渠道全部堵死。”
钱卫国看着张耀,眼神锐利。
“到时候,你的罐头堆在仓库里发霉,工人工资都发不出,不用别人动手,你自己就垮了。小张,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他一脚油门,吉普车发出一声咆哮,绝尘而去,只留给张耀一个越来越小的车影和满心的惊涛骇浪。
张耀站在厂门口,看着钱卫国的吉普车消失在黄土飞扬的路尽头,手里那根烟早就燃到了指尖,烫得他手指一抖,烟头掉在地上。
他低头看着那截还在冒烟的烟屁股,突然狠狠用脚尖碾灭。
省供销系统对接会。
这五个字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赵铁军小跑过来,脸上还挂着刚才的惊慌:“厂长,那帮人总算滚了!妈的,查了半天,不就是几个灭火器压力不足吗?这都能勒令停产?”
“他们本来就不是冲着灭火器来的。”
张耀转身往厂里走,步子很快。
“那是冲着啥?”
“冲着我的命来的。”
赵铁军愣了一下,紧跟上去:“厂长,您这话啥意思?”
张耀没回答,直接推开办公室的门,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啪地摊在桌上。
那是一张金华市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红圈和黑叉。
红圈是他们现在的销售点,黑叉是永发厂的地盘。
“你看。”
张耀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每一个红圈旁边,几乎都有一个黑叉虎视眈眈。
“永发厂现在占了全市百分之七十的供销渠道,我们只有百分之三十。要是下个月的对接会进不去,赵富贵只要稍微动动嘴皮子,这百分之三十,也得被他吃干抹净。”
赵铁军倒吸一口凉气:“那咱们咋办?”
“去省城。”
张耀抬起头,“我亲自去。”
“可是……厂长,您现在走了,这边咋办?新厂房刚开工,生产线也在调试,您一走,出了岔子咋整?”
“所以你得给我盯死了。”
张耀从抽屉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文件,全是新厂房的图纸和生产计划,“这些你拿着,每天晚上八点给我打电话汇报。生产线的事交给老刘,质检的事交给王姐,出了任何问题,立刻通知我。”
赵铁军接过文件,沉甸甸的,比他想象中重。
“厂长,您……您一个人去省城,行吗?”
张耀没说话,只是从柜子里拿出那套唯一没补丁的中山装,抖了抖灰。
“不行也得行。”
当天晚上,张耀回到家,陈桃花正在灶台前炒菜,锅铲和铁锅碰撞的声音在小院里清脆地响着。
“桃花。”
陈桃花回过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地上:“咋了?又出事了?”
“我要去趟省城。”
“啥时候?”
“明天。”
陈桃花的手抖了一下,锅里的油滋啦一声溅起来,烫得她缩了下手。
“去多久?”
“不知道。”
张耀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锅铲,“可能一个礼拜,也可能半个月。”
陈桃花沉默了,低着头看着灶台,半天没吭声。
“厂子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我不去不行。”
“我知道。”
陈桃花抬起头,眼眶有点红,但还是强挤出一个笑,“家里有我呢,你放心去。就是……就是你一个人在外头,记得按时吃饭,别总想着省钱。”
张耀鼻子一酸,把她拉进怀里,用力抱紧。
“桃花,等这阵子过了,我带你去省城玩一趟。”
“我不去,我就在家守着你和孩子,哪儿也不去。”
这天晚上,张耀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洒进来,把屋里照得昏黄一片。
他侧过身,看着身边熟睡的陈桃花,月光下,她脸上的倦色藏不住,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嘴角还残留着白天强撑出来的笑意。
这个女人,跟着自己没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又要为他担惊受怕。
张耀伸出手,想抚平她紧锁的眉头,手在半空顿了顿,又悄悄缩了回去,怕惊醒了她。
他欠她的,太多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张耀就睁开了眼。
他动作极轻地穿好衣服,拎起早就收拾好的旧帆布包,踮着脚往外走,生怕惊动了妻儿。
刚拉开院门,身后就传来一声轻唤。
“当家的。”
张耀身子一僵,回头看去。陈桃花就披着件外套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路上饿了吃。”她走过来,把还带着体温的布袋塞进他怀里。
张耀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是十几个白面馒头,还卧着两个煮鸡蛋。在这年头,这算得上是一份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