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尾坐在自己窝里,身体僵硬。透过窝里垫得厚厚的羊毛,他也能感觉到冰封的荒原的寒意,小动物们每次迈动脚掌的声音,以及绵羊的蹄子在冰冻的土地上颤动的声响。他呼出的热气慢慢上升到清澈漆黑的天空中。荒原奔跑武士们窝边的草已经被寒霜打蔫。他从草叶上看过去。尽管地道已经不再使用,但武士们仍然分成两组睡觉,喜欢继续睡在自己原来的窝里。但是,等下一窝幼崽通过最后的测评之后,他们会共享一个睡觉的地方吗?
高尾竖起耳朵,听着育婴室的声音。牡鹿跃正在他旁边的窝里呼呼大睡。云奔和苹果曙正口鼻对着口鼻,大声打着呼噜。但红掌、云雀斑和黎明条都和高尾一样,正坐在自己窝里听着。育婴室厚厚的金雀花围墙里又传出一阵呻吟声。
羊毛尾焦急地在外面踱着步,胡桃鼻陪在他身旁。雾鼠和李掌蜷缩在会议坑边上。
“她会平安无事的。”李掌安慰羊毛尾说。
羊毛尾嘟囔了一句什么,他脊背上的毛波浪般起伏着。
“鹰心在帮她。”雾鼠也安慰道,“他接生过无数只幼崽。”
小蹦从长老巢穴钻出来,他的黑色毛发乱糟糟的。他、小鸠鸽、小栗和草甸滑被暂时安顿在那里,等着浅鸟生产完毕。“他们出来了吗?”
小栗从哥哥身边挤过。“兔脑子,鹰心都还在那里,他们当然还没出来。”
高尾从自己窝里跳出来。他知道他不可能再睡着。浅鸟好像正在挣扎着,她的呻吟声听上去越来越绝望。高尾向长老巢穴走去,在小蹦身旁停下脚步。“这些事情需要时间。”他嘟囔道,尽力安慰自己和幼崽。
小鸠鸽把头从长老巢穴入口伸出来。月光下,他深灰色皮毛上的斑纹闪着微光。“草甸滑生我们的时候也这样大呼小叫吗?”他问。
一声极度痛苦的低沉哀号从空地上传来。高尾抽抽耳朵。“我不记得了。”他说了谎。草甸滑生孩子时安静多了。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他急得四肢发麻。
草甸滑将小鸠鸽轻轻推开,走出长老巢穴。她把目光投向育婴室,轻声对高尾说:“她坚强得超乎你的想象。”
高尾仰起头,看着银毛星带。祖先们不会让浅鸟第二次失去孩子的,对吗?
百合须跟在草甸滑后面钻出来。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初产是最困难的,第二次会容易一些。”
高尾站在那里看着育婴室,小鸠鸽、小栗和小蹦三个围在他身边。
“我们将不再是族群最小的猫了!”小蹦说。
“我要带幼崽们参观营地,我都等不及了。”小栗大声说。
“几天之后,他们才能得到允许走出育婴室。”草甸滑警告她说。
小鸠鸽把尾巴竖到空中。“我们可以教他们玩兔子赛跑的游戏。”
“还要带他们去看狩猎石。”小蹦一瘸一拐地向那些光滑的岩石走去,爬上最高的一块。
高尾回忆起他刚出育婴室的某一天,沙荆想教他挖洞。想到这事,一股寒意从他脊背上掠过。如果他没有掉进那个洞里,也许他一开始就会选择当地道猫。一切都可能不同。
麻雀还是会来。
高尾愣愣地想。
他还是会说服沙荆,让沙荆到地道里去冒险。
一想到这里,隐藏在高尾心底深处的愤怒便涌上喉头。
小鸠鸽盯着他,问:“你在低吼什么?”
高尾眨眨眼,急忙抖抖皮毛,说:“我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
青爪从育婴室里钻出来,沿着会议坑边向巫医巢穴走去。
高尾大步向他跑过去,滑动脚步,停在年轻公猫面前结霜的草地上。“她怎么样了?”他急切地问道。
“她太累了。”青爪神色严肃。
高尾心里一阵紧张。“她不会有事的,对吗?”
“我不敢做出任何承诺。”青爪看着他的眼睛说,“但鹰心知道该怎么做。浅鸟也很配合。”说罢,他匆匆向巫医巢穴走去。高尾焦急地望着育婴室。
黑麦秆从深草丛中她自己的窝里爬出来,走过空地,霜冻的泥地被她踩得嘎吱嘎吱响。“高尾,你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出生的。”她蓬松起毛发。
高尾没看她。“你怎么知道?你自己那时也没多大。”
“我不大,但我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而且我的听力极好。”黑麦秆摆摆尾巴。“你可真能叫!有天晚上,牡鹿跃把你叼起来,放在巢穴外面。他那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能睡会儿觉。”她的眼睛闪着光,仿佛期待高尾会打趣地咕噜起来。当看到他没有咕噜时,黑麦秆继续说道:“沙荆听到你的叫声,急忙把你叼回去。可怜的牡鹿跃因为如此荒唐的举动,耳朵被咬了一口。”
巫医巢穴入口的金雀花晃动起来。青爪叼着一卷叶片匆匆走出。巫医学徒疾步走过时,刺鼻的药草气味让高尾直皱鼻头。
“浅鸟运气好,有两名巫医照料她。”黑麦秆说,“她会挺过去的,高尾。”
正当青爪重新往育婴室里钻时,一声尖厉而微弱的猫叫声从金雀花围墙中传出。黑麦秆两眼放光。“这是第一只!”
鹰心伸出头来。“进来,羊毛尾,见见你的第一个孩子。”
羊毛尾目瞪口呆地看着巫医,仿佛被扔在雷鬼路上,一只怪物正向他冲过来。胡桃鼻轻轻将他推向金雀花巢穴。“快去吧。”他催促道。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羊毛尾小声说。
“就欢迎你的孩子们来到风族。你能行的。”胡桃鼻陪朋友走到入口边,看着那只地道猫钻进布满荆刺的入口。
浅鸟尖叫起来。高尾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又一声微弱的猫叫从育婴室传出。之后再没有其他叫声。高尾屏住呼吸。他听到里面有慌乱的脚步声。鹰心正在对青爪说什么。羊毛尾紧张的声音被立即压了下去。这只地道猫从育婴室钻出来,他的眼睛大睁着,闪着微光。高尾向他冲过去,从苹果曙、黑麦秆和胡桃鼻身边挤过。他们都围上来了,想打听消息。
“浅鸟还好吗?”高尾恳切地问。
“她真了不起。”羊毛尾迎视着高尾的目光,“来见见你的弟弟妹妹吧。”
高尾欣慰地跟在羊毛尾身后钻进育婴室。青爪退到一边,为他们让出地方。
鹰心从浅鸟窝上抬起头。“她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警告他们说。
从金雀花秆间照进的月光很微弱,只能让高尾隐约看见母亲趴在自己窝里。她皮毛湿透,目光炯炯。四只弱小的幼崽挤在她肚子上。高尾挪近一点儿,新生幼崽和药草的气味让他不禁皱了皱鼻子。羊毛尾在浅鸟脑袋边蹲伏下来,开始舔她的耳朵。
鹰心嘟囔一声,直起身,向出口走去。“一两天后,她就能站起来了。”他宣布说,“别让她太长时间醒着。”
浅鸟担忧地看着他。“你不能走!我怎么喂这些幼崽呀!这么多。”
“只有四只,他们知道怎么做。”鹰心语气轻快地告诉她说,“你只需好好躺着别动就行了。”
“万一我的奶水不够怎么办?”
“当然够。”鹰心钻出育婴室。“走吧,青爪。”他又回头喊道,“现在浅鸟自己能行,不需要我们了。”
浅鸟抬起头,满眼焦虑地看着羊毛尾。“我真的能照料好他们吗?”
“当然。”羊毛尾深情地拍拍她的脸颊,“你会成为这些小家伙的好妈妈,如同你是高尾的好妈妈一样。”
高尾感觉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捏着。他低头看着那些幼崽。幼崽们挤成一团,他吃力地想将他们分辨出来。“你们给他们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羊毛尾说,“浅鸟太累了。”
这些幼崽最好适应这点。
高尾心酸地想。
最小的幼崽是只黑色公猫,身上的毛还很光滑。他正用微小的爪子扒着窝边,开始奋力将自己往上拽。高尾伸过头,轻轻叼着他的后颈。
别冻着,小家伙。
他将小公猫往浅鸟肚子边放去。
“小心点儿!”浅鸟呵斥道,“你会伤着他的!”
高尾心里痛得仿佛被妈妈在口鼻上狠狠打了一掌。他轻轻将那只幼崽放到他的同窝猫旁边,退到一旁。“我只是想帮他。”说罢,他难过地钻出育婴室,心里空得发慌。
青爪正在外面等着。“他们很健康。”他说。他好像觉得高尾还在担心这个问题。
“好。”高尾心痛地向营地出口走去。
“我们去哪里?”
我们?
高尾看着自己的朋友。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听青爪说过“我们”了。“我去吹吹风。”他凝视着石楠围墙上的开口。“你想和我一起去吗?”他以为青爪又会找借口回他自己的巢穴去,便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你一定累了吧?”高尾关心地问。月亮正在下落,这意味着黎明即将到来,但青爪还有时间,可以稍做休息后再开始做早上的工作。“鹰心可能已经安排了很多事,够你忙一天的。”
“我还不想睡。”青爪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接生。”青爪说着先低头钻出营地出口。
高尾跟着钻出去。他们往坡上爬去,沿着环绕石楠的那条小路往前走。“浅鸟真的没事吗?”高尾迫不及待地问。
“真的。”他们并肩往上爬,青爪和他皮毛相擦。 “她看上去好累。” “是难产。” “但他们没死。”高尾想到了小燕雀。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幸存者。”青爪咕噜道。 他们默默走了一会儿后,高尾微微转向,将朋友往了望石的方向带去。他和青爪踏上那块石板后,他说:“我喜欢在这里看风景。” 青爪低头看向夜色朦胧的山谷。“为什么?黑乎乎的,还很远,啥都看不见。” 高尾坐下,一摆尾巴,示意青爪坐到他身边。“等着吧。” “等什么?” 天空慢慢变白,太阳正从他们身后的地平线下往上爬。高尾回头望去,看到微弱的光线正从雷族森林里光秃秃的树枝间渗透过来。“你很快就能见到了。”他告诉青爪。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太阳爬上树梢。阳光洒满荒原,照亮高石山的山顶。 青爪惊叹道:“哇,我从没见过这景色!” “你能看到那后面的山吗?” 青爪眯起眼睛。“有山?” “可能还有更多的地方。”高尾说道。他的脚掌痒痒起来。“任何族群猫没有见过的地方。” “将来也不可能见到。”青爪说。 高尾转过头。“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会有猫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 “去看看那里有什么呀!” 青爪耸耸肩。“我去过月亮石,那里已经够远了。荒原上有很多可以看的。我都还没认完这里生长的每种药草呢。” “你就不想找到新药草,生长在其他猫没去过的地方的药草吗?” 青爪眺望山谷。“我几乎不能四处闲逛。族猫们需要我。” 高尾变换了一下坐姿。“如果风族需要我就好了!” “当然需要!” 高尾耸耸肩。“我曾经以为,我成为地道猫后,就能替代沙荆。”他低声说道,“我那时觉得大家会需要我。但石楠星说,我们不再需要地道。现在,浅鸟生了羊毛尾的孩子。她也不需要我了。” “她需要你!”青爪大声说,“幼崽们也需要你。” 高尾摇摇头。“这不仅仅是我是否被需要的问题。”他叹息道,“那只是一个方面。” 青爪皱皱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我……我总觉得我必须找到麻雀。” “为什么?”青爪迷惑不解地瞪圆了眼睛。 “他害死了沙荆。”高尾捕捉到朋友的目光,想从中看出些许理解或者同情。难道就没有一只族猫意识到麻雀做过什么吗? “可沙荆的死纯属意外。”青爪说,“不是麻雀的错。” 不是麻雀的错? 高尾的怒气慢慢从胸中升起,直到让他感觉喉头堵塞,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就没有任何一只猫看出泼皮猫害死了族群猫,还一走了之?他愤怒地看着山谷。 我知道,你就在 那里的什么地方。 他想象着麻雀惬意地躺在曙光里晒太阳的情景。 别自以为可以逃之夭夭,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高尾用爪子抓挠着岩石。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青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每一只猫都有自己的生活道路。”他嘀咕道,“只有星族知道那条路通向何方。” “万一通往族群以外呢?”高尾低声说。 青爪抽抽尾巴。“族群以外?” “万一我的命运在那里呢?”高尾冲着山谷点点头。 万一我 的使命就是为沙荆的死复仇呢? “你独自去?” “是的。”高尾怒视着远处的田野,扫视着草地上是否有深棕色皮毛在移动。 “你想成为泼皮猫?”青爪惊声追问道。 “当然不想。”青爪的思想怎么会如此狭隘?“我就只能成为族群领地上的武士吗?”高尾将目光转向青爪。“武士守则可以超越边界,对吗?勇气、荣誉感和忠诚不会在气味线上终止。” “你只是因为那些幼崽的出世心神不定。”青爪从石板上爬起来,伸伸腿脚,“等你慢慢熟悉他们之后,你的感觉会改变的。你知道的,风族有空间容纳我们大家。” “也许你说得对。”高尾看着青爪迈步向草地走去。 但我有 些怀疑。 “我最好回去。”青爪回头喊道,“鹰心会找我的。” 高尾转回头,继续看着山谷。 我的生活道路通向哪里? 他仰望天空。 你们能告诉我吗,星族? 但四周寂静一片,他什么也没听到,头顶上云朵的形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风声也没有任何不同。他的心沉了下去。不过,他的武士祖先们在月亮石就没对他说话,为什么现在就会指引他呢?也许连星族都不知道他的前途何在。 一只鸟在山谷中鸣叫,另一只遥相呼应。高尾歪着头聆听。这些鸟自己做决定,丝毫不担心有死鸟正在看着它们。为什么他就应该等着逝去的猫为他做决定呢? 我的命运我做主。什么也不能阻止我——连星族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