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的地板很硬,也很凉。
但三个人的呼吸声,让这小小的空间变得异常拥挤且温热。
碇真嗣首先动了。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皱巴巴的玩偶服,顺手理了理像鸟窝一样的头发,仿佛刚才那场名为“家庭伦理动作片”的追逐战只是晨练。
然后,他把手伸进那个贴着“x”的百宝袋,掏出了两张色彩鲜艳的长方形纸片。
在赤木直子和赤木律子还躺在地板上喘息,还没从刚才那场荒诞的闹剧中回过神来的时候。
那两张纸片,轻轻地晃到了她们眼前。
“那个……”
他的声音带着试探,还有那种令人恼火、明知故犯的轻松。
“反正现在的气氛都已经毁成这样了,也不可能再回去上班或者上课了。”
“要不要……陪我翘个班,再翘个课?”
“去趟游乐园?”
游乐园?
四十岁的单身母亲,十八岁的叛逆女儿,还有一个刚被她们联手制栽的男人?
这是什么地狱绘图?
赤木直子猛地坐起身,发丝凌乱,却依然试图维持威严。
她看着那两张票,又看了看神永那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
“哈?”赤木直子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
“游乐园?现在?”
“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
“而且,穿着这身衣服去游乐园?简直是疯了,这是违反社会常识的行为。”
她一边数落着,一边整理着自己凌乱的深蓝色连衣裙,试图找回刚才丢失殆尽的理性。
嘴上说着“荒谬”、“不可能”、“幼稚”、“绝不”。
但是。
就在赤木律子还在因为母亲的拒绝而感到隐秘的快意,伸出手想要接过那张门票,打算嘲讽一句“看来只有我陪你这个笨蛋了”的时候。
嗖,一阵风掠过。
赤木直子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从神永手里抽走了那张门票。
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手提包的最内层,拉上了拉链。
赤木律子的手僵在半空。
赤木直子咳嗽了一声,别过头,看着舞台的幕布,耳根红得像是在滴血,但语气依然强硬:
“不要随便替别人做决定啊,你这个笨蛋!”
“独裁者!控制狂!把别人的行程表当成废纸吗?”
骂了一串,但是门票被死死护住,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碇真嗣眨了眨眼,试探性地问:“那……我去退票?现在退还能拿回80%。”
“不准!”
赤木直子立刻后退一步,护住包。
“既然买了就不能浪费!这是经济学常识!沉没成本懂不懂?”
“而且……”
她看向律子,眼神游移,像个做错事却不想承认的小孩。
“你……你想去吗?”
赤木律子愣住了。
第一次,母亲在征求她的意见。
不是通知“我要去工作了”,不是命令。
是询问,小心翼翼带着讨好的询问。
赤木律子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但她的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不爽,非常不爽。
(明明刚才还在说自己是笨蛋妈妈。)
(明明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
(现在一听到我们要去玩,反应比谁都快。)
(你不是工作狂吗?你不是最讨厌浪费时间吗?)
(呵……这就是所谓的“傲娇退环境”吗?)
她咬了咬嘴唇,正准备说些什么来刺一下这个变得陌生,恋爱脑上头的母亲。
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碇真嗣半蹲着,手里拿着另一张票。
眼神清澈,带着那种……该死的包容。
“给,歪心狼小姐。”
“这是你的。”
赤木律子看着那张票。
它是通往游乐园的入场券。
也是通往那个她曾经渴望,却从未得到过的“家庭时光”的入场券。
她应该拒绝的。
应该冷冷地甩开,说“无聊”,然后转身离开,以此来维持她最后的尊严。
但手不听使唤,她接过了票。
但心里的那股气,怎么也顺不下去。
多罗碧加乐园。
虽然不是迪士尼,但依然是情侣和家庭的热门去处。
当然,也是着名的“死神小学生”诞生的圣地。
下午四点,游乐园里人声鼎沸。
三个人的组合,显得格外怪异。
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却依然帅气的年轻男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连衣裙,气质优雅但表情僵硬的美女。
一个一脸“我想杀了所有人”的叛逆少女。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被强行拉出来营业。
或者是伦理剧的拍摄现场。
“那个……我们先玩什么?”
赤木直子站在旋转木马前,手足无措。
周围都是年轻的情侣,或者是带着小孩的父母。
她四十二岁了。
站在这里,感觉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一样羞耻。
她在GEhIRN可以指挥几百名精英,但在这里,她不知道手该往哪放。
“那个!”碇真嗣指着不远处的过山车。
“既然来了,就玩点刺激的!”
“我拒绝。”直子和律子异口同声。
这是今天母女俩第二次达成共识。
半小时后,过山车最高点。
“啊啊啊啊啊啊!!!”
赤木直子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根据离心力公式F=mv2\/r……这个速度不合理啊啊啊!!”
她死死抓着碇真嗣的手臂。
完全忘记了什么科学家的尊严,什么母亲的架子。
赤木律子坐在另一边。
她本来想保持高冷的沉默,但在俯冲的那一刻,生理本能战胜了心理防线。
重力加速度教做人。
“混蛋bb鸟!!!”
“我要杀了你!!!”
而碇真嗣坐在中间。
左手被直子掐着,右手被律子抓着。
他在笑。
迎着狂风,放肆的,自由的,没有负担的笑。
“这就对了!喊出来!把那些该死的压力都喊出来!”
落地后,两个女人扶着栏杆干呕,腿软得站不住。
碇真嗣跑去买了两瓶水和三个冰淇淋。
“给,这是给勇敢者的奖励。”
赤木直子接过冰淇淋,头发乱了,像个疯婆子,脸色苍白。
但她看着神永递过来的纸巾,看着他自然地帮她擦掉额头的冷汗。
那种尴尬,那种“我这个年纪不该来这里”的羞耻感,突然就消失了。
有一个比自己更幼稚,更爱乱来的男人在前面顶着。
好像……自己变回小孩也没关系。
反正最丢脸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坐个过山车算什么。
赤木律子看着这一幕,不爽地“啧”了一声。
她看着神永一边照顾直子,一边不忘把另一个冰淇淋塞进自己手里,还顺手帮自己提着那个沉重的包。
他像个父亲,照顾着不让人省心的女儿。
他像个丈夫,安抚着受惊的妻子。
他像个兄长,带着两个妹妹出来疯。
他一个人,无形中填补了赤木家缺失多年的所有男性角色,甚至做得更好。
“接下来去坐那个吧。”碇真嗣指着摩天轮。
“休息一下。”
“好。”赤木直子点头。
她现在确实需要坐点平稳的东西,哪怕只是为了让胃里的东西归位。
走到摩天轮下,碇真嗣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远处的人群,眯起眼睛。
“哎呀!”他指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路人。
“我好像发现了黑衣组织的开车小弟伏特加!”
“作为一个正义的伙伴,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们先上去吧,我要去维护正义,拯救世界了!”
“不用等我,我一会自己坐下一趟。”
直子:“……”
律子:“……”
这里是多罗碧加乐园,但你不是工藤新一,你叫神永新二啊喂!
而且那个路人只是个普通的保安大叔啊!
但还没等她们拆穿,碇真嗣已经像兔子一样溜走了,消失在人群中。
只留下一个“祝你们好运”的背影。
工作人员打开了舱门。
“两位,请。”
直子和律子对视一眼。
最后,还是直子先迈出了那一步。
律子跟了上去。
摩天轮缓缓上升。
狭小的轿厢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赤木直子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妈妈。”
赤木律子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有些生硬,但终究是叫出口了。
“嗯?”赤木直子回过头,有些慌乱,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他......是什么人?”
赤木律子看着母亲的眼睛。
“对你来说。”
赤木直子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如果说“喜欢的男人”,那就彻底完蛋了。
如果说“同事”,那太虚伪,连鬼都不信。
“是个笨蛋。”她最终说,嘴角带着无奈的笑意。
“爱管闲事的笨蛋。”
“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做些让人讨厌的事。”
“总是把别人的事情看得比自己还重。”
“就这样?”赤木律子追问。
“就这样。”
但是赤木律子清楚。
不只是这样,远远不只。
但是妈妈不会说。
她永远不会承认,因为她是那个骄傲的赤木直子。
那我呢?
他对我来说是什么?
也是笨蛋吗?
还是……我的光?
“今天......开心吗?”赤木直子忐忑地问,打断了律子的思考。
赤木律子没有回答。
于是赤木直子更忐忑了,于是她再次开口,试图填补这难耐的沉默。
“律子。”
“那个……哆啦x梦的时候。”
“他说的话……虽然很夸张。”
“但……有些是真的。”
赤木律子继续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哪部分?”
“怕你讨厌我那部分。”
“因为你是那么像我,又那么不像我。”
“你比我勇敢,比我有主见。”
“我怕我在你眼里,只是个失败的女人。”
“一个连自己的人生都处理不好,只会逃进实验室的懦夫。”
赤木律子沉默了很久。
摩天轮升到了最高点,世界在脚下,而她们在天上。
“我不讨厌你。”赤木律子终于开口了。
她转过头,看着母亲。
看着这个卸下了所有光环,不再是博士,不再是天才,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母亲。
“我只是……嫉妒你。”
“嫉妒我?”
“嫉妒你可以拥有那么多。”
赤木律子看着母亲的眼睛,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嫉妒你可以把全部精力都给工作,却还能被称为天才。”
“嫉妒你可以被……。”她说不下去了
但赤木直子懂女儿那没说完的话,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被女儿嫉妒感情生活,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之一。
但也是……最真实的。
赤木律子伸出手,有些僵硬地,覆盖在母亲的手背上。
“以后……多回家吧。”
赤木直子反手握住女儿的手。
“好。”
“一定。”
“我会去学的……”
赤木直子看着女儿柔和的侧脸。
内心涌起了巨大的勇气与愧疚。
是那个男人给了她勇气。
是女儿给了她机会。
“对不起,律子。”
赤木律子身体一僵,看见母亲脸上的歉意。
那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脆弱的泪光。
“......我知道。”她低下头。
“但是,今天你能来,我很开心。”
“谢谢你...........妈妈。”
赤木直子再也忍不住。
她站起来,在摇晃的轿厢里,走向女儿。
“对不起。”
“对不起,律子。”
“妈妈不是个好母亲。”
“但是......但是我会被努力的。”
“从今天开始,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赤木律子用力点头,然后她站起来向前一步。
“我可以......抱抱您吗?”
赤木直子愣住,然后张开双臂。
笨拙的姿势,不熟练的动作。
但是张开了。
律子进到了她怀里。
这是十几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
黄昏,游乐园的灯光开始亮起。
旋转木马的音乐变得梦幻而悠扬。
在游乐园角落的一个小公园里。
碇真嗣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
他不想打扰那对母女。
那是属于她们的时间。
他不该在场,碇真嗣轻轻荡着秋千。
吱呀!吱呀!
这是他童年最熟悉的声音。
也是他最孤独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装忧郁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碇真嗣抬起头。
直子和律子站在不远处,她们手里拿着可丽饼。
赤木直子的眼睛有点红,但神色温柔。
赤木律子的表情别扭,但嘴角上扬,像是一只收起爪子的猫。
她们看着坐在秋千上的他眼神复杂。
赤木直子的内心是柔软的。
她看着这个男人。
这个把她从深渊拉回来,又硬生生把她推进女儿怀里的男人。
(谢谢你,新二。)
(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也许……最好的报答,就是做一个好母亲。)
(哪怕这意味着,我要退回到“母亲”这道防线之后。)
(为了律子,我可以不再是那个嫉妒的女人。)
(但是……)
她看着他在夕阳下的剪影。
(我又无法割舍你,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这份感情,即使是为了女儿,我也关不掉啊。)
(我的理智告诉我该停止,但我的心……它不听话。)
而赤木律子。
她看着神永。
看着他那副“功成身退”,好像完成了任务就要消失的寂寞表情。
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
像是一杯混合了蜂蜜,柠檬和苦艾酒的饮料。
感激。
谢谢你打破了这层冰。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妈妈的另一面。
谢谢你把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用这种荒诞的方式粘了起来。
爱。
我果然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你这个温柔的笨蛋。
即使这么幼稚,这么乱来。
即使总是自以为是地为别人好。
但是……
还有恨。
还有委屈。
还有那种想要冲过去咬他一口的冲动。
(神永新二,我还是恨你。)
赤木律子在心里咬牙切齿。
(恨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恨你为什么要通过“搞定我妈”来“搞定我”?)
(你以为这是什么?家庭伦理剧吗?)
(恨你让我觉得,那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夏日回忆,那个只有bb鸟与歪心狼的世界。)
(现在被母亲的影子入侵了。)
(你不再只属于那个夏天了。)
(你变了。)
(你变成了连接我和母亲的桥梁。)
(你变成了“赤木家”的调节剂。)
(你变成了……类似于“家人”的存在。)
(这让我很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
(明明是我先来的……)
(认识也好,喜欢也好……)
(我不要你做我的家人。)
(我不要你做我和妈妈之间的缓冲带。)
(你为什么不能只把这个幼稚和温柔,只对着我一个人?)
(你把你的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了作为“母亲”的她,一半给了作为“女儿”的我。)
(你拯救了赤木家。)
(但你……模糊了我和你。)
赤木律子走过去,粗鲁地把手里的可丽饼递给他。
几乎是塞进他嘴里。
“吃吧,你这个类人猿变态发情混蛋。”
碇真嗣接过可丽饼,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个笑容,依然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想哭。
“谢谢,歪心狼小姐。”
赤木律子看着他的笑脸。
那一刻,作为女儿的赤木律子,原谅了母亲,也原谅了他的“多管闲事”。
因为她得到了她渴望已久的母爱。
冰山融化了,春天来了。
但作为女人的赤木律子。
作为歪心狼的赤木律子。
她没有原谅。
她在心里画下了一条新的战线。
这不再是关于“缺爱”的战争。
这是关于“夺取”的战争。
(妈妈,虽然作为母女我们和解了。)
(但是……作为女人,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神永新二,你等着。)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不再是“大家的太阳”。)
(而只是……我的。)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游乐园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
照亮了三个人的脸。
碇真嗣在吃可丽饼,嘴角沾了奶油。
直子在温柔地看着他,眼神里藏着只有她自己懂的忧伤与甜蜜。
律子在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是在盯着自己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