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立科学馆,大礼堂。
气氛庄重,沉闷,且令人窒息。
赤木律子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
为了今天,她甚至久违地化了淡妆,试图用粉底遮盖昨晚留下的痕迹。
她在等待。
尽管大脑里的理性区域已经发出过一万次警告:
「根据历史数据模型,赤木直子博士出席家长类活动的概率不足 0.01%。」
「期待会导致皮质醇升高,进而引发不必要的心理落差。」
「别傻了,她只会派个秘书来,或者寄一束冷冰冰的花。」
但感性区域却像个固执的赌徒,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那 0.01% 上。
(如果她来了呢?)
(如果这次不一样呢?)
“各位来宾,颁奖典礼即将开始……”
广播里的声音还没落下,侧门被推开了。
一道光束刚好打在那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走在前面的是那个女人。
赤木直子。
但不是那个穿着白大褂,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科学狂人。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显得优雅而知性。
她……真的来了?
为了我?
赤木律子的心脏猛地收缩,一股酸涩的喜悦涌上鼻腔。
原来,我也是值得被她重视的吗?
然而,下一秒。
“哇!那个人......那个人不是神永新二吗?”
旁边的同学压抑地惊呼。
“天啊,本人比杂志上还好看......”
“他怎么会和赤木博士一起……”
“他们是什么关系?”
赤木律子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走在母亲身后的那个人。
(bb鸟!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为了给我惊喜吗?)
(这就是他说的有缘再见吗?!)
喜悦刚要涌上心头,就被眼前的画面焚烧殆尽。
他正侧过头,对直子说着什么。
直子微微偏头听着,虽然表情依然紧绷,但这那种肢体语言……
太近了。
那种距离感,不是同事,不是上下级,甚至不是普通朋友。
赤木律子的手,死死抓住了裙摆。
(为什么?)
大脑开始疯狂运转,试图解析眼前的画面,但越思考越混乱,最后她内心尖叫着推翻了一切逻辑。
恐惧像黑色的墨水,滴进清水里,迅速蔓延。
我看见了我最喜欢的人。
我也看见了我最渴望却又最怨恨的人。
现在,他们站在一起。
记忆中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那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冷酷,理智,高高在上:
(“你不懂那些看起来完美的男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你不过是他眼中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
话语在耳边回荡,此刻却变成了回旋镖。
(原来是这样吗?)
(母亲,你抢走了我的童年,现在……)
(连我唯一的快乐,也要抢走吗?)
(你都要入侵?都要污染?)
她感到世界在融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扭曲。
恶心,想吐。
赤木律子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的味道。
她的理性在崩塌,感性在尖叫。
但她的身体却一直僵硬地坐在那里,维持着“优秀学生”的体面。
嘉宾席上,工作人员引导他们落座。
赤木直子坐在那里,像是在坐电椅。
她别扭地调整坐姿,并偷偷看了眼旁边的神永。
他坐得很放松,像在自家客厅,手指轻轻敲着膝盖。
摩斯电码?
不。
是《欢乐颂》的旋律。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赤木直子无力吐槽。
“紧张?”他开口问道。
“废话。”赤木直子小声回答。
一瓶水递到她面前,盖子已经贴心地拧开了。
“喝点。”
她接过水,抿了一小口。
液体的流动让她紧绷的喉咙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侧过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男人。
“谢……”
“当然。”他打断了她的道谢。
碇真嗣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
那种带着一点点坏心眼,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微笑。
“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导致的心跳加速。”
“什么原因?”赤木直子下意识地问。
他凑近了一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也有可能是月经……”
啪。
桌下,高跟鞋狠狠踩在他脚背上。
精准,隐蔽,毫不留情。
鞋跟是细的那种。
碾压,旋转。
碇真嗣眉角抽搐,但脸上还要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向周围看过来的嘉宾点头致意。
“新二。”
赤木直子保持着完美的科学家微笑,声音温柔的吓人:
“今天是我女儿最重要的时刻。”
“可不准你这张嘴里吐出什么奇怪的话来破坏气氛哦。”
“收到。”
他用口型无声回复。
赤木直子看着不敢叫出声的男人。
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一点点。
恐惧消散了。
那些关于“如果不合格怎么办”,“如果律子不理我怎么办”的焦虑,被这个笨蛋的插科打诨冲淡了。
有他在,也许今天……不会太糟。
“下面,颁发本届物理竞赛金奖,获奖者赤木律子。”
掌声雷动,聚光灯打在赤木律子身上。
她站起身,机械地走向舞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对面,赤木直子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了上来。
时隔多年,这对母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相对而立。
在几百人的注视下,在刺眼的灯光下。
赤木直子僵住了。
她看着女儿,看着那张倔强的脸,突然忘记了排练好的台词。
(眼神……好冷。)
(我……我该怎么办?)
赤木律子也僵住了。
她看着这个陌生的母亲,眼神早从期待变成了冷漠。
(你在笑什么?赤木博士。)
(你在演什么?慈母吗?)
尴尬像藤蔓一样疯长,即将吞噬一切。
台下的观众开始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碇真嗣走了上来。
他手里端着放奖杯的托盘,以“嘉宾助理”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插入了两人中间。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赤木律子冰凉的手。
然后,又拉起了赤木直子僵硬的手。
将两只手,叠在了一起。
温暖从他的手心传递过来,连接着两个女人。
赤木律子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只手。
那只曾经在海里拉过她,给过她温暖的手。
现在,却强行把她的手,按在了那个她最想逃离的女人的手上。
(放开我!神永新二,你凭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有多讨厌她……)
(为什么你要站在她那边来“拯救”我?)
“有考虑好,以后想做什么吗?”他轻声问。
这不是颁奖流程里的对话。
但在这一刻,却显得无比重要。
赤木律子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看着他眼里的鼓励。
那种眼神,和夏日海边的少年重叠了。
她下意识回答,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我想成为像母亲一样……”
赤木律子停了一下,看了母亲一眼,眼神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攻击性。
“不,是超越母亲,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
“真是不错的目标。”碇真嗣点头,微笑着松开手。
但他留下的温度,还残留在两只叠在一起的手之间。
他向母女二人微微颔首,退到一旁。
把舞台中央,完全留给她们。
赤木直子,从托盘里拿起奖杯。
她把奖杯递给女儿。
“律子,恭喜你。”
“我……我为你骄傲。”
赤木律子接过奖杯,手指碰到了母亲的手指。
那里有汗水。
原来,无所不能的母亲,也会紧张出汗吗?
“谢谢你……赤木博士。”
她还是用了这个称呼。
全部颁奖仪式结束后,礼堂被迅速清空。
资本家的力量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几个电话,几个暗示。
五分钟内,原本喧闹的礼堂,空了。
大门缓缓关闭,走到门口的碇真嗣回头。
对着站在舞台上不知所措的母女二人,竖起了大拇指。
像特摄剧里的英雄。
笨拙,真诚,有点傻,但是温暖。
大门彻底关上,宽大的礼堂,六百个空座位,只剩母女二人。
现在,只剩下她们,和那些堆积了十八年的话。
“那个……”赤木直子试图开口。
“我先走了。”赤木律子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蓝色的,圆滚滚的东西滚了进来。
那是一个……哆啦A梦?
不,不完全是。
百宝袋上还贴着一个大大的“x”。
哆啦x梦。
赤木律子停下脚步,愣住了。
赤木直子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律子皱眉。
“行为艺术?”直子分析。
那个蓝胖子艰难地站起来,走到舞台中央。
“那个……”闷闷的声音从头套里传出。
“打扰一下。”
“神永!”赤木直子瞬间认出他,她又气又笑。
“你打扮成这样是干什么?!”
赤木律子则是生无可恋的看着这个恶趣味的幼稚混蛋。
哆啦x梦一本正经竖起食指。
不对没有手指,是圆滚滚的手。
“我不是神永新二。”他严肃地说。
像在宣布重要事项。
“我的名字是哆啦x梦。”
“来自22世纪专门处理家庭矛盾的猫型高性能调解机器人。”
“比那个爱吃铜锣烧的蓝胖子高级多了。”
“我可是x系列,限量版。”
他从肚子上的百宝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麦克风。
像七十年代的复古产物。
“锵锵锵锵!”他自己配着音效,“这就是我的秘密道具,真心话翻译机!”
哆啦x梦举着麦克风,用着电视购物主持人般的夸张语气:
“无论内心多么不坦率!”
“多么口是心非!”
“多么骄傲别扭的人!”
“只要对着它说话!”
“它就能自动剥离所有理性的伪装!”
“撕掉所有客套的面具!”
“将潜藏在话语中最真实的话语百分之百地翻译出来!”
他还转了个圈展示了一下。
“怎么样?”
哆啦x梦把麦克风递到赤木直子面前。
“这位苦恼的母亲。”
“要不要先来试一下?”
赤木律子看着这一幕,内心的防御机制开始崩溃。
(他在干什么?疯了吗?)
(这是高级的心理诱导战术?通过荒诞行为降低防御?)
(不管他在做什么,我都觉得可笑,我们家的问题,不是靠一个蓝胖子就能解决的。)
(但是……为什么看着他那副蠢样,我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赤木直子立刻回绝:“我拒绝。”
“这是命令!为了世界和平!”那个蓝胖子冲过来,不容分说地把那个麦克风对准直子。
赤木直子挣扎:“神永!你算计我!!”
算了,豁出去了。
反正已经够丢脸了。
不过你给我等着神永新二!
她一把夺过麦克风,清了清嗓子,用一贯的语气开口:
“关于......过去我没能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
话音刚落,音箱传来真心话翻译。
“哔!”
哆啦x梦躲到音箱后面,拿着麦克风。
用一种夸张的,带着哭腔的,显然是在模仿直子内心的声音大喊:
“呜呜呜!我是个笨蛋妈妈!”
“我其实超级怕律子的!”
“我怕她讨厌我!怕她觉得我不够好!”
“我只会工作,因为除了工作我什么都不会!”
“我想抱抱她,但是我不敢!”
“我是个胆小鬼!呜呜呜!”
“小律!对不起啊啊啊!”
“妈妈对不起你啊啊啊!”
“我这个没用的笨蛋妈妈!”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啊!”
“我害怕你用讨厌的眼神看我!”
“害怕你恨我!”
“害怕你觉得我不是个好妈妈!”
“所以我只能像个胆小鬼一样,整天躲在工作后面!”
“我真的好想、好想抱抱你!”
“但是我不敢啊!”
“我怕你推开我!”
“我爱你!”
“我真的好爱你!”
“可是这句话我就是说不出口啊!”
赤木直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什么!闭嘴!”
她冲过去要抢麦克风。
“滴!”哆啦x梦闪开,继续配音:
“啊!被说中了!好羞耻!”
“我就是个胆小鬼!”
“我其实想抱抱女儿,但我不敢!”
“律子,快来救救妈妈这颗破碎的心吧!”
赤木律子站在那里。
看着母亲像个小女孩一样追着那个蓝胖子跑。
听着那些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配音。
那个高高在上的赤木直子。
在那个滑稽的配音下,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胆小,笨拙,渴望爱却不敢伸手的普通女人。
“还没完呢!”哆啦x梦又跳出来。
“接下来,就轮到你了,律子!”
赤木律子后退一步:“你敢!”
“哔!”
哆啦x梦不需要别人说也能配音。
他换了一种别扭的,带着傲娇的少女音:
“哼!我才不稀罕妈妈来呢!”
“我染头发就是为了气她!谁让她不理我!”
“其实我每天晚上都抱着SdAt听歌想着,要是妈妈能夸我一句就好了!”
“我就是个缺爱的笨蛋!快来爱我啊!”
“闭嘴!!!”赤木律子尖叫出声。
bb鸟……你这个混蛋。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把伤口撕开,又撒上糖?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哦!”
哆啦x梦挥舞着圆手。
“不说实话的话,我就继续播报了!”
“比如妈妈在办公室偷看女儿照片……”
“比如女儿偷偷给妈妈买的蛋糕……”
“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赤木直子终于崩溃了,她不顾形象地朝那个蓝胖子冲过去。
“我也要杀了你!”
赤木律子也崩溃了。
她把奖杯扔向哆啦x梦,也冲了过去。
哆啦x梦飞扑接住奖杯,然后用圆手擦了一下不存在的汗水,叹了口气,然后转头就发现杀气腾腾的两人女人,他尖叫着跑了起来。
“哇啊!救命啊!我是中立的裁判!”
“站住!”
“别跑!”
宽大的舞台上,上演着一场荒诞的追逐战。
一个穿着玩偶服的男人在前面跑。
两个穿着正装的女人在后面追。
赤木直子完全没了科学家的架子。
赤木律子完全没了优等生的矜持。
(我在跑,妈妈在追我。)
(不是为了成绩,不是为了实验数据,只是单纯的追逐。)
(这场景太荒谬了,太不“赤木家”了。)
终于,那个笨重的玩偶服被绊倒了。
哆啦x梦摔倒在舞台中央。
“抓到了!”赤木直子扑上去。
“死刑!”赤木律子也扑上去。
两个女人同时按住了他,动作同步率 400%。
“哇啊啊啊!”哆啦x梦惨叫。
“投降!我投降!”
“晚了!”赤木直子抓住他的左臂,赤木律子抓住他的右臂。
两个赤木的力量结合,所向无敌。
头套被律子狠狠拔下来,扔到一边,骨碌碌滚远了。
露出了他的脸。
眼镜歪在一边,他喘着粗气,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两个女人。
脸上带着讨好的,傻傻的笑。
“我错了,我道歉。”他说,“我不该玩这么大。”
赤木直子看着他。
赤木律子也看着他。
然后,她们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都狼狈不堪。
头发乱了,衣服皱了,毫无形象。
最后,三个人毫无形象地,并排躺在地板上。
呈现一个“川”字。
他在中间,直子和律子在两边。
地板很凉,但心很热。
从未有过的热。
赤木律子偷偷转头,看着母亲。
第一次看见她这么……狼狈。
眼角的皱纹,凌乱的头发,起伏的胸口。
但也第一次觉得她这么……有人气。
像个真正的人,一个会跑,会笑,会生气的妈妈。
(原来,你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赤木直子,转头看着另一边。
看着身旁那个正对着天花板傻笑的碇真嗣。
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侧脸。
看着那副为了她们而摘下的面具。
她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笨蛋。”
碇真嗣侧过头,看着她,笑容依旧灿烂,眼里藏着星光。
“是哆啦x梦。”
“幼稚的笨蛋。”赤木律子在另一边补充。
碇真嗣转头看向律子。
“那是谁刚才追着我打?”
“那是正当防卫。”赤木律子理直气壮说。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影子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赤木律子看着身边的两个人,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
像是一杯混合了蜂蜜,柠檬和苦艾酒的饮料。
她伸出手,在没人看见的角度。
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干嘛?”碇真嗣用眼神询问。
赤木律子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天花板。
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带着危险的笑。
“没什么……”
“只是觉得哆啦x梦,有时候也挺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