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抬手拂去肩上的槐花时,指尖划过的弧度像极了老周——当年他总这样掸掉身上的木屑,说“干活就得干干净净”。林晚秋拎着竹篮站在巷口,看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女儿的白衬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忽然想起老周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的补丁总沾着金粉,是从星星贴纸上蹭的。
王大爷拄着拐杖挪过来,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这是老周留的槐花酱方子,”他颤巍巍地递给女儿,“当年他说等你长到能摘最高处的花,就把这个给你。”方子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笔画被水渍晕开,却依然能看清末尾的小字:“给囡囡,多加糖。”
女儿把方子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周爷爷的字会跑,”她摸着口袋笑,“上次在收音机里听见他哼评剧,调子也跑得厉害。”林晚秋往竹篮里添了把槐花,忽然发现最高的那枝上,挂着个褪色的红绳结——是多年前系在鸟巢上的那截,不知何时缠在了枝头,像个不肯离去的牵挂。
老周的孙子带着女朋友来认门,年轻人捧着束包装精致的槐花,脸涨得通红。“我爷总说,第一次上门得带自己种的花,”他挠着头往女儿手里塞花,“这是用他留下的种子种的,说叫‘星星槐’。”女儿把花插进老周留下的玻璃瓶,瓶身上还留着当年贴星星贴纸的痕迹,金粉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社区要翻新老巷,有人提议砍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女儿抱着树干不肯放,王大爷也搬来小板凳坐在树下:“这是老周的魂,谁动就是刨我们的心。”施工队的队长看着围过来的街坊,忽然说:“我爷也种过树,他说树记事儿,能记住每家人的笑声。”最后槐树没砍,反而围起了木栅栏,上面挂着块牌子:“老周的念想”。
重阳节组织老人做槐花糕,女儿成了主心骨。她教张奶奶焯水,教李爷爷拌糖,手法和老周当年分毫不差。“周爷爷说拌糖要顺时针,”她边搅边说,“这样甜味能钻进花缝里。”有个新来的护工好奇:“这方子是祖传的?”王大爷抢着答:“比祖传的金贵,是用心熬的。”
初雪那天,女儿在老槐树下拍了张照。照片里的她穿着件蓝布衫,是按老周那件的样子做的,袖口特意缝了块补丁。“这样周爷爷就认得出我了,”她把照片洗出来,贴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旁边是十二岁时埋的时间胶囊——去年挖出来时,里面的槐花糖还没化,甜得发稠。
除夕夜守岁,全家围着老周的收音机听跨年钟声。当《刘巧儿》的调子响起时,女儿突然站起来,学着老周的样子往灶膛里添了根柴:“周爷爷说,火旺日子旺。”火光映在她脸上,林晚秋忽然发现,那些老周挂在嘴边的话,早已变成女儿的口头禅,像花瓣落在土里,长出了新的根。
又到槐花盛开的季节,女儿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摘花。小家伙举着个小篮子,踮脚够最低的花枝,动作和当年的女儿一模一样。“妈妈,这花会飞!”孩子举着花瓣跑,粉白的瓣子落在他发间,像谁悄悄撒了把星星。女儿追在后面笑,笑声穿过花海,撞在老槐树上,荡出层层叠叠的响——像老周站在时光深处,轻轻应了声“哎”。
林晚秋站在栅栏外,看着三代人的身影叠在槐树下,忽然懂得老周说的“会飞的甜”是什么。它不是花瓣,不是糖霜,是那些藏在日子里的牵挂,像槐花的香气,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飘过岁月,落在每个人的心上。风再次吹过花海,落了满身花瓣,这一次,女儿没有拂去,只是轻轻闭上眼睛——她知道,那是老周的手,在轻轻拍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