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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屠晋昌

时值仲夏,河西走廊。

炙热的太阳,无情地灼烤着大地,连绵的祁连山雪线,在蒸腾的热浪中扭曲变形。

戈壁滩上,稀疏的骆驼刺,以及芨芨草蔫头耷脑。

唯有风卷起的沙尘,给这片焦黄的世界,带来一丝动态的死寂。

这里是凉州,前秦治下的西陲边塞,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咽喉要道。

自张轨以来,虽历经战乱,但凭借丝路余韵和屯田戍边,尚存几分生气。

敦煌、酒泉、张掖、武威,这些昔日繁华的郡城。

如同散落在,沙海中的明珠,虽蒙尘,未全暗。

敦煌郡治,鸣沙山下。

郡守郭铨,是个年近五旬的文官,面皮被风沙磨砺得粗糙。

眉头常年紧锁,带着边吏特有的忧患与疲惫。

他刚巡视完城防归来,卸下沾满尘土的官袍,端起一杯浑浊的酪浆,还未入口。

便听衙署外,传来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慌的马蹄声,伴随着嘶哑的呼喊。

“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名驿卒,几乎是滚下马背,连滚带爬地冲入堂内。

他浑身尘土,嘴唇干裂出血痕,甲胄上沾着,早已发黑的血点。

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插着三根赤羽的,军报木牍。

“郭……郭使君!完了……全都完了!”

驿卒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以及极度的恐惧,“瓜州……瓜州失陷!”

“晋昌……晋昌屠城!是胡人……是从西边来的……魔鬼!”

郭铨手中的陶杯,“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酪浆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

“西边来的胡人?”郭铨一把夺过军报,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是吐谷浑?还是西域哪个不开眼的小国?详细报来!”

“不……不是……”驿卒眼神涣散,仿佛仍沉浸在,恐怖的回忆中。

“他们……他们不像人!骑术比最厉害的羌骑还凶,箭射得比最准的氐弩还远!”

“攻城……他们不用云梯,有一种会喷火的木头投石机,几下就能砸塌城墙!”

“晋昌李校尉……他带着亲卫队,出城逆袭。”

“一个照面……就一个照面!就连人带马,被劈成了两半!”

“他们见人就杀,不分兵民,老人孩童也不放过……”

“城破后,他们把……把尸体,堆成了京观……”

驿卒语无伦次,但勾勒出的画面,已足够血腥。

郭铨快速浏览军报,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恐惧中写就。

内容与驿卒所言相互印证,更为详细地描述了敌军,那前所未见的装备和战术。

“主帅是谁?打的什么旗号?”郭铨强压下心头的寒意,追问道。

“旗……旗上是金色的狼头……眼睛是红色的,像在滴血……”驿卒喘着粗气。

“他们自称……自称是‘狼主’阿提拉的先锋……万夫长,叫埃拉克……”

“阿提拉?埃拉克?”郭铨在脑中,飞速搜索。

无论是鲜卑、匈奴、羌、氐,甚至是更西的乌孙、大宛,都从未听过这样的名号。

一种未知的、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铺天盖地,像蝗虫,像沙暴……”

“先锋至少有数万骑,后面还有更多……看不见尽头……”

郭铨沉默了,他走到衙署门口,望着外面被烈日炙烤的敦煌城。

街道上,商旅依旧往来,驼铃叮当,百姓们为了生计奔波。

尚不知灭顶之灾,已从西边席卷而来。

“传令!”郭铨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

“即刻起,敦煌四门紧闭,实行宵禁!所有戍卒上城,民壮征发协防!”

“派出所有快马,向酒泉、张掖、武威,向长安……报警!”

“就说……西陲有变,强虏东侵,非吐谷浑、非西域诸国。”

“乃前所未见之死敌,凉州……危在旦夕!”

凄厉的号角声,还有急促的战鼓声,瞬间打破了,敦煌城的宁静。

恐慌如同瘟疫般,开始蔓延。

就在郭铨接到警讯的同时,瓜州通往酒泉的官道上,烟尘滚滚。

“苍狼”埃拉克,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河曲马上。

这匹马,比他熟悉的欧洲马更高大,耐力更好,让他十分满意。

他戴着那顶,标志性的狼头青铜盔,狰狞的狼吻下,是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

他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每一块肌肉,都仿佛钢铁铸就,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手中的那柄双刃战斧“碎颅者”,斧刃上暗红色的血垢,似乎永远无法擦拭干净。

他的大军正在行进。这是一支光怪陆离的军队。

核心是与他一样的,匈人本族骑兵,他们面容扁平,黄皮肤,但眼神凶悍。

穿着混合了皮毛,以及简陋铁片的皮甲,弓马娴熟,纪律森严。

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是肤色各异、装备五花八门的仆从军。

有来自中亚的嚈哒人骑兵,戴着尖顶盔,使用沉重的铁骨朵。

有被征服的阿兰人步兵,手持长矛和大盾,阵型严整。

甚至还有少数来自更西方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裔佣兵,挥舞着巨大的双手剑。

军队行进时,并非混乱不堪,而是呈现出一种高效的、充满压迫感的秩序。

斥候如同幽灵般,在队伍前后左右游弋。

确保大军,如同拥有无数触手的巨兽,对周围环境了如指掌。

埃拉克不怎么说话,他的命令,基本上是通过手势和眼神传达。

身边的号手和旗手,会精准地将他的意图,转化为全军行动。

一名斥候飞驰而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匈奴语汇报,“万夫长,前方三十里……”

“发现一支秦军骑兵,约两千人,似乎是来增援瓜州的援兵。”

埃拉克琥珀色的狼眸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

他抬起带着铁护腕的右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包围,歼灭,不留活口。

很快,大地开始轻微震动。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那条黑色的细线,然后是滚滚烟尘。

酒泉郡的援军,主将是一名氐人校尉,他接到瓜州烽火后,立刻率部赶来。

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只是大规模的胡匪流窜。

然而,当他看到前方那支军容鼎盛、旗帜怪异的大军时,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尤其是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金色狼头大纛。

那血红的狼眼,仿佛能吸食人的魂魄。

“结阵!锋矢阵!”氐人校尉声嘶力竭地吼道,试图稳住军心。

秦军骑兵,也是久经沙场的边军,迅速调整队形,准备发起决死冲锋。

然而,他们面对的战法,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埃拉克没有给他,正面冲锋的机会。

就在秦军开始加速的瞬间,匈人军阵中,响起了尖锐的骨哨声。

位于两翼的仆从军,主要是嚈哒骑兵和阿兰步兵。

突然向两侧散开,如同张开的双翼。

而核心的匈人骑兵,则在高速行进中,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齐射。

数千支箭矢,如同死亡的乌云,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覆盖了秦军骑兵的头顶。

这箭矢的射程、力度和精准度,都远超秦军装备的弩箭。

“举盾!”氐人校尉,目眦欲裂。

但箭雨太过密集,冲锋的阵型,瞬间被打乱,人仰马翻者不计其数。

第一轮箭雨刚落,第二轮又至,匈人骑兵在马上,装填箭矢的速度快得惊人。

三轮箭雨过后,秦军冲锋的势头,已被彻底遏制,伤亡近三成。

就在秦军陷入混乱之际,那支一直在侧翼游弋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佣兵。

在一个身材巨硕、挥舞着门板般双手剑的首领带领下。

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从侧后方猛地凿入了,秦军已经散乱的阵型!

这些日耳曼佣兵力大无穷,战斗方式狂野直接。

双手剑挥舞起来,连人带马,都能劈开。

瞬间在秦军阵中,制造出巨大的混乱和恐慌。

与此同时,埃拉克亲自率领,最精锐的匈人本族骑兵。

如同真正的狼群,绕了一个小弧线,避开了秦军正面,最厚的部分。

精准地咬向了,他们的指挥中枢,那面氐人校尉的将旗所在!

“保护校尉!”亲兵们惊呼着,围拢过来。

埃拉克面无表情,他甚至没有用,他的“碎颅者”。

只是从马鞍旁,摘下一柄投矛,手臂肌肉贲张,猛地掷出!

投矛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跨越数十步的距离。

“噗”地一声,贯穿了,氐人校尉的胸膛。

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尸体向后飞起,钉在了地上!

主将阵亡,侧翼被强悍的,陌生敌人突破。

正面又被恐怖的箭雨覆盖,秦军彻底崩溃了。

残存的士兵,失去了所有斗志,四散奔逃。

但埃拉克的军队,如同高效的杀戮机器,仆从军在外围游弋猎杀。

匈人本族骑兵,在内圈清剿残余,不留任何活口。

战斗在不到半个时辰内结束,两千秦军骑兵,全军覆没。

官道两旁,尸横遍野,鲜血浸透了黄沙,吸引来成群的秃鹫。

埃拉克策马,缓缓行于尸山血海之间。

一名仆从军军官,将一个挣扎着的秦军伤兵,拖到他马前。

那伤兵看着埃拉克,狼盔下冰冷的眼睛。

吓得屎尿齐流,用带着凉州口音的官话,哀求饶命。

埃拉克听不懂,也不需要听懂。

他俯下身,伸出带着铁手套的手,捏住了伤兵的下巴。

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仿佛在观察一种,陌生的动物。

然后,在伤兵绝望的注视下,他猛地一拧。

“咔嚓。” 清脆的颈骨断裂声,在寂静的战场上格外刺耳。

埃拉克松开手,任由尸体软倒,他抬头,望向东方。

夕阳如血,将他的身影,还有那面金色狼头大纛,拉得长长的。

投射在这片,刚刚被征服的土地上。

他对身边的副手,用匈奴语,嘶哑地说道。

“告诉‘狼踪’的斯科塔,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让恐惧,比我们的马蹄,更快地传到长安。”

第二幕:鹰巢议

就在西域诸国陷落的消息,尚未完全传开时。

遥远的嚈哒帝国都城巴克特里亚,已沉浸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中。

这座城市坐落于,富饶的绿洲之中,高大的土黄色城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城内建筑融合了波斯、希腊和印度风格。

圆顶宫殿与佛塔并立,市集上充斥着,来自东西方的商品和各式人等。

然而,往来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多,城头旗帜猎猎,气氛肃杀。

皇宫深处,一座融合了波斯柱廊,以及印度浮雕的宏伟殿堂内。

头罗曼·劼利毗沙,这位嚈哒君主,正凝视着大殿中央,一座巨大的西域沙盘。

沙盘上山川起伏,绿洲城邦星罗棋布,用不同颜色的玉石和旗帜标示着势力范围。

此刻,代表匈人兵锋的黑色狼头小旗,已经插在了碎叶城的位置。

并且一支黑色的箭头,正指向高昌。

头罗曼身着,深紫色绣金线的君王常服。

额前那枚巨大的六棱形月光石额饰,在宫灯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晕。

他碧色的眼眸深邃,面容俊美近乎妖异,但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寒霜。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可拆解为双刀的“丝路权杖”的杖身。

他的核心班底,齐聚一堂。

“苍狼”阿史那土门,嚈哒本族首席大将。

他身披重甲,阔脸上刀疤狰狞,声音洪亮。

“陛下!阿提拉这头野狼,竟敢闯入我们的猎场!”

“碎叶城乃丝路北道枢纽,绝不能拱手相让!”

“请给臣五万铁骑,必斩其狼头,悬于巴克特里亚城门!”

“影蜘蛛”哈拉贡,情报总管,面色苍白如纸。

穿着华丽的波斯长袍,声音轻柔却带着阴冷。

“据‘商贾之眼’回报,阿提拉麾下,不仅有本族精锐。”

“更裹挟了大量哥特、阿兰、萨尔马提亚蛮族。”

“其军势浩大,恐不下二十万众,且其人狡诈如狐,悍勇如狼,不可轻敌。”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老朋友,萨珊波斯的库思老一世。”

“他似乎也在密切关注,难保不会趁火打劫。”

“金算盘”维卡斯·笈多,财政维齐尔,微胖的脸上带着精明的忧虑。

“陛下,阿提拉以战养战,劫掠为生。”

“我军若与之正面决战,纵能取胜,亦必伤亡惨重,国库耗竭。”

“且我军主力,尚在南方与笈多势力,以及部分波斯边军对峙。”

“东西两线作战,实乃大忌。”

“莲花僧”慧觉,汉地高僧,身披破旧袈裟,双手合十,声音平和。

“阿弥陀佛。陛下,阿提拉所过之处,城垣破碎,寺塔倾颓,生灵涂炭。”

“此非仁主之师,乃祸世之魔。然其势正盛,锋芒毕露。”

“或可暂避其锋,以空间换时间,待其师老兵疲,或内部生变,再击其惰归。”

头罗曼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沙盘。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你们,都说得有理。”

“阿提拉,是一股来自遥远西方的毁灭风暴,他不懂统治,只知破坏。”

“他看中的,不过是西域的财富,以及通往更东方世界的道路。”

他伸出手指,在沙盘上,代表嚈哒主力位置的南方,轻轻一点。

然后划出一条弧线,越过喀喇昆仑山脉的隘口,指向河西走廊的方向。

“但是,他忘了,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猎人。”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高昌”的位置。

然后猛地向西,划向“塔什干”和“撒马尔罕”一带。

“阿史那土门!”

“臣在!”巨汉将领踏前一步,声若洪钟。

“朕给你三万‘黄金王庭铁骑’,并节制北方,所有附庸部落骑兵。”

“你的任务,不是与阿提拉决战。”头罗曼的目光锐利如鹰。

“你要像狼群一样,不断骚扰他的侧翼,袭击他的粮队,截杀他的斥候。”

“将他牢牢拖在高昌一带,让他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记住,你的战马,要始终跑在他的前面,让你的箭矢,时刻笼罩他的营地!”

“遵命!陛下!”阿史那土门眼中,燃起好战的火焰。

“哈拉贡!”

“臣在。”阴柔的宦官微微躬身。

“启动所有,埋在阿提拉军中的‘钉子’。”

“朕要知道,他麾下那些蛮族首领们,谁心怀不满,谁可以收买。”

“同时,将阿提拉屠城灭国、焚毁寺庙的消息。”

“用最快的速度,传到河西,传到长安,传到建康!”

“朕要让整个东方都知道,这头苍狼,是所有文明的敌人!”

“如您所愿,陛下。”哈拉贡的嘴角,勾起一丝诡秘的笑意。

“维卡斯!”

“臣在。”财政官上前一步。

“开放国库,全力支持阿史那土门的游击作战。”

“同时,提高对东方商队的关税,但确保商路不至于断绝。”

“我们需要东方的信息,也需要让东方的财富,继续流入我们的口袋。”

“明白,陛下。”维萨斯迅速计算着,其中的得失。

最后,头罗曼看向慧觉大师:“大师,请您起草一份檄文。”

“以嚈哒帝国、佛法护持者的名义,痛陈阿提拉暴行。”

“号召西域诸国、河西豪强,乃至中原王朝,共抗此文明之敌。”

“阿弥陀佛,老衲义不容辞。”慧觉合十领命。

头罗曼缓缓站直身体,目光扫过,麾下重臣。

最终落在,那不断向东延伸的,黑色箭头上。

“阿提拉想当猎人,可惜,他选错了猎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朕,要让他这头来自西方的苍狼,陷在东方的泥沼里,流血至死。”

“传令南方军团,加快清剿步伐。”

“待朕解决了东方的麻烦,再回头好好‘招待’我们,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殿外,阳光炽烈,巴克特里亚城巍然矗立。

而一张围绕西域命运的战略大网,已由这位“太阳王”亲手撒下。

第三幕:高原王

伏俟城坐落于,青海湖西岸,与其说是一座城。

不如说是一片,背靠险峻山峦、面朝蔚蓝湖泊的巨大营地。

以可汗碎奚的“宫殿”,一座以原木和夯土建造,覆以牦牛毛毡顶的厅堂为中心。

无数白色的帐篷,如同蘑菇般,散落在丰茂的草甸上,一直延伸到湖边。

空气中混合着青草、牲畜、炊烟,以及远方雪山带来的清冷气息。

清晨,高原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

将宫殿前广场上,那面巨大的白牦牛纛旗照得耀眼。

旗杆下,几名身着混合了鲜卑与羌人风格皮袍的卫士,正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他们的眼神,如同高原上的鹰隼,锐利而沉静。

宫殿内,气氛却不如,外界那般明朗。

吐谷浑可汗碎奚,这位以仁厚着称的统治者,正坐在铺着完整雪豹皮的胡床上。

他年约五旬,面容敦厚,眼角带着长期忧虑留下的细密皱纹,眼神十分温和。

此刻,他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双鱼玉佩,目光则投向坐在下首的几位重臣。

长史钟恶地,西漒羌豪酋,是殿内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年纪比碎奚稍长,脸庞被高原的风沙刻满了沟壑。

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

他穿着精制的皮裘,外罩一件来自西域的锁子甲,腰佩金柄短刀。

仅仅是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威势。

大将军慕容纥,碎奚的堂弟,则完全是另一番气象。

他身着传统的慕容鲜卑贵族服饰,墨绿色的锦袍上,绣着繁复的狼纹。

发辫中缀着金环,眉头紧锁,显得有些焦躁不耐。

他代表着王族中,那些对现状不满、怀念昔日荣光的力量。

客卿司马卿,一位从中原流落至此的,汉人士人。

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袍,安静地坐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偶尔抬起的眼中,却闪烁着,思虑的光芒。

“可汗,”钟恶地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密线从河西传来的最后一份急报,确认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大军,出现在西域境内。

其先锋已触及,凉州一带边境,他们自称……‘匈人’。”

“匈人?”慕容纥嗤笑一声,语气带着鲜卑贵族的傲慢。

“哪里冒出来的野种部落,也敢惊动可汗的大驾?”

“西凉那些家伙,不是一直自称兵强马壮吗?”

“张氏西凉连我们都要礼让三分,还对付不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部落?”

碎奚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轻轻将双鱼玉佩放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看向钟恶地:“长史,你怎么看?这支‘匈人’,与当年的北匈奴……可有渊源?”

钟恶地缓缓道:“根据零散描述,其骑兵战术、装束样貌……”

“与古籍中记载的北匈奴,确有几分相似,但他们更……混杂。”

“军中可见金发碧眼者,亦有深目高鼻者。”

“装备也非纯然草原风格,似有西方甲胄兵器。”

“其来势极凶,据说沿途部落,顺者苟活,逆者……鸡犬不留。”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而且,他们打出的旗帜,是‘苍狼噬日’。”

“苍狼……”碎奚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狼,是草原民族共同的图腾,但“噬日”,这寓意着无尽的贪婪与毁灭。

慕容纥却不以为然:“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河西走廊距我吐谷浑有千里之遥,中间还隔着羌戎、氐人,以及张家西凉。”

“即便真是匈奴余孽卷土重来,也该是苻秦、慕容燕先去头疼!”

“我们稳坐高原,静观其变便是。”

一直沉默的司马卿,此时轻轻咳嗽了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他站起身,对着碎奚微微一躬:“可汗,大将军所言,乃是常理。”

“然则,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虑。”

“学生曾阅残卷,闻西方有强虏,铁骑所向,城邦为墟。”

“若此‘匈人’果真如此强悍,一旦凉州有失,河西走廊断绝……”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忧虑:“我吐谷浑赖以生存的‘青海道’,还能安稳吗?”

“东西商旅,谁还敢冒险前行?”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慕容纥脸色一变,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吐谷浑的命脉,一半在高原牧场,另一半,就在这连接东西的贸易通道上。

伏俟城能如此繁荣,正是因为控制了这条,当河西走廊不通时的替代路线。

若商路断绝,吐谷浑的财富,将大幅缩水。

钟恶地赞赏地看了司马卿一眼,接口道:“司马客卿所言,正是老臣所虑。”

“此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之患之先兆。我们需弄清几点。”

“其一,此匈人实力究竟如何,西凉能抵挡多久?”

“其二,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是劫掠一番便走,还是意在……占据?”

碎奚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依长史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

钟恶地沉吟片刻,条分缕析:“其一,立刻加派,最精干的‘狼踪’探马。”

“不惜代价,潜入西凉,务必拿到第一手军情。”

“其二,严密监控河西羌、氐各部动向,他们若溃散,可能会冲击我方边境。”

“其三,”他看向碎奚,目光深邃,“可汗需早作决断。

“我们是继续向慕容燕国称臣纳贡,静观其变,还是……另寻盟友?”

“另寻盟友?”慕容纥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长史是指……东晋?还是那关中的苻秦?”

“都有可能,也都不易。”钟恶地缓缓道,“东晋远在江南,鞭长莫及。”

“苻秦内部,匈人入侵,自顾不暇。”

“但我们必须开始考虑所有可能性,甚至……包括那位‘武悼天王’。”

“冉闵?”慕容纥失声叫道,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那个汉人屠夫?长史,你莫非疯了?我吐谷浑岂能与这等凶徒为伍!”

碎奚也皱紧了眉头,显然对冉闵极为忌惮。

钟恶地面色不变:“可汗,大将军,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冉闵虽是汉人战神,杀戮极重,但他目前是慕容燕国,最大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或许可以暂时利用,牵制慕容恪。”

“使我吐谷浑,能在北方巨擘的夹缝中,获得更多转圜空间。”

“如今西面又现强敌,我们更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慕容燕国一家。”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老臣并非要,立刻与冉闵联络。”

“只是提请可汗,眼界需放得更宽。”

“在这乱世,生存下去,才是第一要义。仁义、名声,有时需让位于现实。”

碎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仁厚,但不蠢,钟恶地的话,句句戳中要害。

吐谷浑就像暴风雨中海上的孤舟,必须时刻调整风帆,才能避免倾覆。

他想起那些,往来于青海道上的商队,带来的财富。

想起部族子民,依赖贸易换取粮食布匹的场景。

又想起慕容燕国使者,那看似客气实则高傲的眼神……

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与挣扎:“就依长史所言。”

“加派探马,监控边境,联络……暂缓,但可命人收集冉魏的情报。”

“至于慕容燕国那边,贡使照常派遣,言辞要更加恭顺。”

他拿起案几上的双鱼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

“我们……先看看,看看这‘苍狼’,究竟有多大的胃口。”

钟恶地躬身领命:“是,可汗。”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可汗的优柔,有时是弱点,但在这种需要极度谨慎的时刻,未尝不是一种稳妥。

慕容纥虽然不满,但见碎奚已做决定,也只能闷哼一声,不再言语。

只是他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司马卿再次低下头,嘴角却微微动了一下,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高原的阳光透过宫殿的窗户,分割出明暗交织的光影。

映照着,吐谷浑决策者们,凝重而诡异的脸庞。

西风带来的消息,已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上,播下了不安的种子。

第四幕:吕梁山

并州,吕梁山脉深处,这里与伏俟城的开阔壮丽,截然不同。

山势陡峭,林木幽深,山谷狭窄而阴暗。

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山间塬堡上,矗立着几座,粗糙但坚固的石木建筑。

中央的空地上,竖着一面破旧不堪、颜色黯淡的狼头旗。

这就是,并州匈奴首领,刘显的“王庭”。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塬堡和周围的山峰,染上一层凄艳的红色。

堡内最大的厅堂中,火光跳跃,映照着几张阴沉的面孔。

刘显坐在主位,他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悍,颧骨高耸。

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时刻闪烁着警惕与算计的光芒。

他并未穿着华丽的袍服,只是一身便于山间活动的旧皮甲,腰间挂着一柄弯刀。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显示他并非养尊处优之辈。

下首坐着他的大将呼延豹,此人身材魁梧,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下颌。

毁掉了他的一只眼睛,此刻用一块脏污的黑布蒙着。

仅剩的独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仇恨。

他的存在,就像一头随时准备噬人的受伤猛兽。

另一位是部族中年老的沮渠萨满,他披着缀满各种兽骨、羽毛和铜铃的法袍。

脸上用赭石,画着神秘的纹路,手持一根,顶端镶嵌着浑浊绿松石的神杖。

闭目不语,仿佛与周围的世界隔绝。

“匈人……”刘显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铺着兽皮的粗糙木案。

声音低沉,“消息可靠吗?是从哪个渠道来的?”

呼延豹独眼中凶光一闪,沙哑道:“大王……”

“消息是从河西逃难过来的,羌人部落那里传来的,应该不假。”

“他们说那支军队来自极西之地,人马如潮,旗帜上画着狼吞太阳。”

“凶残无比,见人就杀,见城就毁,西凉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极西之地……狼吞太阳……”刘显喃喃重复着,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莫非……真是我匈奴先祖,跨越万里黄沙,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渴望。

“先祖?”呼延豹猛地一拍大腿,独眼因兴奋而瞪大。

“若真是先祖归来,携西方强兵,我等岂不正好,与之呼应,内外夹击。”

“先灭慕容恪那狗贼,再夺回我匈奴故地?!”

他因激动,声音都在颤抖,对慕容恪的仇恨,是支撑他活下来的最大动力。

“蠢货!”一直闭目的沮渠萨满突然睁开双眼,他的眼眸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声音苍老而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你怎知归来的,是带来荣耀的祖先之灵,还是……择人而噬的凶煞恶鬼?”

呼延豹对萨满颇为敬畏,被呵斥后,气势一窒,但还是梗着脖子道。

“大萨满,只要是能杀慕容恪,能助我匈奴复国的力量,管他是神是鬼!”

刘显摆了摆手,制止了呼延豹的躁动,他比呼延豹想得更深。

“大萨满所言有理,即便真是同族,相隔数百年,血脉早已疏远。”

“他们为何而来?是念及同族之谊,还是……视我们为可吞并的猎物?”

他看向呼延豹,“豹子,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依附苻秦,才得以存身。”

“苻秦对我们,可从来只是利用,未有半分信任。”

“这突然出现的‘匈人’,是机遇,也可能是更大的陷阱。”

他站起身,走到厅堂门口,望着外面被夕阳染红的山峦,沉声道。

“我们现在,就像这山里的狼,受了重伤,躲在暗处舔舐伤口。”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也可能……让我们找到猎杀的机会。”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呼延豹和沮渠萨满。

“苻秦让我们像猎犬一样,时不时去骚扰慕容恪,消耗他的力量,也消耗我们自己。”

“我们表面上恭顺,但绝不能真把复国希希望,寄托在苻坚身上。”

“如今,这西边的变局,或许是我们跳出棋盘,成为棋手的机会。”

“大王的意思是?”呼延豹急切地问。

“联络他们。”刘显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想办法,派最机灵、最忠诚的人,绕过慕容恪和苻坚的势力范围。”

“向西,去寻找这支‘匈人’大军,我们要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

“知道他们的实力,他们的首领……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走回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粗糙的木纹上。

“如果他们是强大的盟友,我们就设法与之联合,引为奥援。”

“哪怕暂时俯首称臣,也好过在苻坚手下仰人鼻息!”

“如果他们是更凶恶的敌人……” 刘显的声音骤然变冷,如同山涧寒冰。

“那我们就更要提前知晓!早作防备!”

“甚至可以利用他们与慕容恪、苻坚之间的矛盾,火中取栗!”

呼延豹独眼放光,兴奋地低吼:“对!大王英明!”

“管他娘的是神是鬼,先接上头再说!总比在这山沟里憋屈死强!”

沮渠萨满再次闭上了眼睛,神杖上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微而诡异的轻响。

他低声道:“狼魂躁动,血光将起……长生天的旨意,模糊难辨。”

“大王,此举风险极大,可能引狼入室,亦可能为我族带来一线生机。”

“需以最虔诚之心祭祀祖先之灵,祈求指引。”

刘显点了点头:“祭祀之事,就劳烦大萨满了。”

他看向呼延豹,“豹子,挑选人手的事情,交给你。”

“要绝对可靠,熟悉西去路径,哪怕多绕远路,也要避开各方耳目。”

“带上足够的金饼和好马,这是买路钱,也是我们匈奴人的诚意。”

“是!大王!”呼延豹躬身领命,独眼中燃烧着狂热与希望。

刘显重新坐下,目光投向摇曳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内心的波澜,却如惊涛骇浪。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苟安一隅的阴霾生活。

复国的野火,再次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哪怕这火焰可能最终焚毁他自己,他也决心赌上一把。

残狼,闻到了远方风中带来的血腥气,开始磨砺它那早已饥渴难耐的毒牙。

并州的群山,仿佛也在这渐浓的夜色中,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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