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朗气清,朱棣带着朱高炽往校场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喊杀震天,士兵们正列阵操练,刀光剑影在阳光下闪得人眼花。
朱棣站在高台上,指着下面的队伍问朱高炽:“你瞧,咱们北平的兵,比起辽东的军卒,如何?”
朱高炽眯眼细看,见北平兵动作也算齐整,出刀有力,只是队列里偶有几个脚步踉跄的,阵型也时有松散。
他沉吟片刻,据实答道:“回父王,依孩儿看,北平的兵,怕是不如辽东的。”
朱棣眉峰一挑:“哦?哪里不如?”
“辽东的兵,队列更严整,”朱高炽道,“孩儿在盖州见过他们操练,无论走阵还是拼杀,几十人如同一人,进退都有章法,喊杀声也更齐,透着股狠劲。再者,他们的步伐更稳,听说每日要练负重行军,耐力比咱们的兵强些。”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器械,辽东兵用的刀枪,看着比咱们的更趁手,听说铁料不同,打磨得也更精细。昨日见他们的弓箭手,射程也比咱们这边普遍远上几步,准头也更足些。”
朱棣沉默地看着下面,北平兵操练正酣,可经朱高炽一说,那些整齐里的瑕疵便越发显眼。
他心里清楚,儿子说的是实话,只是这话从自家人嘴里说出来,终究有些不是滋味。
“你倒是看得仔细。”朱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孩儿不敢欺瞒父王,”朱高炽道,“辽东的操练法子确有不同,他们不单练力气,还练配合,讲究‘一人失位,全队补之’,所以看着更紧凑。还有那队列,用的是新排的阵图,说是从算学里推演出来的,更能发挥人数优势。”
朱棣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望着校场出神。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士兵们的呼喝声,可他听着,却总觉得比辽东兵的喊杀声少了些什么。
是锐气,还是那股子经过精细打磨后的韧劲?
朱高炽见父王不语,便也噤声。
他知道这话逆耳,可比起粉饰太平,让父王看清差距,或许才是更要紧的事。
过了半晌,朱棣才缓缓道:“你说得对,是不如。看来,这操练的法子,也得学着改改了。”
语气里虽有沉郁,却也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这话刚落,旁边的偏将张辅忍不住上前一步,抱拳道:“王爷,世子这话怕是说得过了!咱们北平的兵,跟着王爷南征北战,哪次不是豁出命去拼杀?论血性,论悍勇,绝不输于任何人!怎好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张辅是沙场老将,跟着朱棣多年,见不得外人说北平兵半个“不”字,此刻脸上带着几分急色,又道:“辽东兵或许器械新些,操练看着齐整,可真到了战场上,还得看真刀真枪的硬功夫!咱们的兵经得多了血仗,那股子狠劲,不是练队列就能练出来的!”
朱高炽闻言,并不动气,只拱手对张辅道:“张将军说的是,北平兵的悍勇,孩儿自然知晓。只是孩儿说的,是操练的法子与日常的打磨。辽东兵的血性或许不比咱们,可他们的配合与耐力,确有可取之处。”
他看向张辅,又道:“将军久经沙场,该知‘知己知彼’的道理。咱们既要看到自家的长处,也得承认旁人的优点,学过来补己之短,方能更强。并非长他人志气,实在是辽东的法子,确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朱棣在旁看着,抬手止住还想争辩的张辅,沉声道:“张辅,世子说的是实话。咱们的兵是勇,可不能仗着勇就闭着眼不认差。辽东能把兵练得更精,定有他们的门道。讳疾忌医,才是真的要坏事。”
张辅听王爷这般说,虽心里仍有些不服,却也躬身道:“末将知错。”只是脸上那股子悻悻之色,一时半会儿还未褪去。
朱高炽见状,又笑道:“张将军不必介怀。其实孩儿在辽东时,听那边的将官说,他们最佩服的,便是北平兵在战场上的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常说‘若论死战,不及北平’。”
这话一出,张辅脸上的神色才缓和了些,嘴角微微动了动,虽没说话,眼里的抵触却淡了不少。
朱棣看在眼里,暗自点头。
炽儿不仅看得清差距,还懂得圆融,既说了实话,又没伤了自家将士的锐气,这份沉稳,倒是比从前更胜一筹了。
只是朱高炽哪里知晓,这辽东军的战力,原是从血火里熬出来的。
当年常孤雏初到辽东,手里不过数千兵马,周遭却是群雄环伺——高家奴据守辽阳,拥兵数万,凶狠狡诈;还有那几个万户府,各怀心思,彼此攻伐不休。
常孤雏硬是凭着一股狠劲,带着那点人马来回冲杀。
先是趁夜奇袭高家奴的粮营,一把火烧了对方的粮草,逼着高家奴出战;再是在辽河岸边设伏,以少胜多,硬生生斩了高家奴的首级。
那一战,辽东军将士个个带伤,却无一人后退,血水染红了半条河,也打出了辽东军的威名。
往后数年,常孤雏又陆续扫平了其他势力,一统辽东。
他治军极严,每日天不亮便让士兵负重跑十里地,弓要拉满一百次才算过关,刀术练不好便不许吃饭。
战场上更是身先士卒,几次陷入重围,都是凭着一股子悍勇杀出来的。
这般摔打出来的队伍,早已不是寻常军队可比。
论单兵战力,个个能以一当十;论配合,十个人便能布下绝杀阵;论胆气,便是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敢嗷嗷叫着冲上去。
这些年,北元残部几次想犯边,都被辽东军打得丢盔弃甲,再不敢轻易南下。
便是在整个大明,辽东军的战斗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便是京营的精锐,见了辽东军的操练,也得暗自佩服。
只是这些往事,常孤雏从不向外人提及,朱高炽在辽东时,见的多是操练的规整,却不知这规整背后,是多少场恶战、多少条人命堆出来的狠劲。
此刻朱高炽只知北平兵不如辽东兵,却不知这“不如”二字背后,藏着怎样一段血与火的厮杀历程。
如今北元早已分崩离析,拆成鞑靼、瓦剌两部,各自占了些草场,虽还时常袭扰边境,却再没了往日的气焰。
尤其是捕鱼儿海一带,当年蓝玉大将军曾在此大破元军,如今更是成了鞑靼、瓦剌不敢逾越的界限——倒不是怕了大明的其他兵马,实在是惧了辽东军的厉害。
那捕鱼儿海往北,便是辽东军的防区。
这些年,鞑靼人试过几次南下,刚过了海子边,就被辽东的游骑盯上。
一次,鞑靼的千夫长带着五百骑想抢些粮草,没等靠近屯堡,就被辽东军的火器营拦住。
一阵铳响炮轰,鞑靼人连对方的面都没看清,就折了大半,剩下的慌不择路逃回,回去一说,个个吓得脸色发白。
瓦剌也不例外。
去年瓦剌的王子带着两千精锐,想绕路偷袭辽东的马场,结果被常孤雏亲自带军堵在山谷里。
辽东军凭着地势,先用滚石砸乱阵型,再挥刀冲杀,硬生生把瓦剌人困了三日,最后只放了几个活口回去报信,扔下话来:“再敢越界一步,定叫你们尸骨无存!”
经此几役,鞑靼、瓦剌都摸清了底细——辽东军不仅兵勇,那火器更是厉害,远非他们的弓箭能敌。
捕鱼儿海就像一道无形的墙,墙这边是他们的草场,墙那边是辽东军的刀枪,谁也不敢轻易碰这个钉子。
便是在部族里议事,老人们也常念叨:“那辽东军的营地,比阎王殿还厉害,莫说去抢,便是靠近了,都怕被那黑管子(指火铳)打穿了身子。”
久而久之,捕鱼儿海成了双方心照不宣的界限,鞑靼、瓦剌宁愿在草原上互相攻伐,也绝不肯往辽东军的防区多走一步。
这等威慑,可不是凭空来的。
辽东军常年戍边,与这些部族大小百余战,早已打出了让对手胆寒的威名。
便是北平的将士听了,也得承认,单论震慑边夷的手段,辽东军确实有过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