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朱棣便让人去唤朱高炽。
朱高炽穿戴整齐,快步到了书房,见朱棣正对着一堆文书皱眉,忙躬身问安:“父王唤孩儿来,可有吩咐?”
朱棣抬手指了指桌上的卷宗:“这些都是北平各州县报上来的文书,有田赋的,有河工的,还有边军粮草的事,你且看看,帮着理理头绪。”
朱高炽应了声“是”,拿起文书便看了起来。他看得极快,却也极细,遇到要紧处,便用朱笔轻轻勾出,偶尔停下来,手指在纸上点一点,似在琢磨。不多时,便将厚厚一摞文书分作几堆,每堆上都简单批注了几句。
朱棣在旁看着,见他分门别类,条理分明,眉头渐渐舒展。
待朱高炽整理完毕,他拿起一堆河工的文书问道:“这几处河堤,你看该如何处置?”
朱高炽回道:“回父王,这几处河堤年久失修,去年汛期已有些渗漏。依孩儿看,与其小修小补,不如仿照辽东的法子,用水泥加固堤岸。辽东那边的河堤,用水泥砌了之后,任凭洪水冲刷也安稳得很,虽耗费些,但能保长久。”
他又指着田赋的文书:“这几处州县报的粮数,与去年比差了不少。孩儿看了注脚,说是因虫害减产。辽东有种新法子,将石灰与草木灰混着撒在田里,能防虫害,或许可让他们试试。”
朱棣越听越点头,这些法子,都是他从未想过的。
往日处理这些政务,只知按旧例来,却没想过还能有这般新门道。
他看向朱高炽,见他说起这些时,眼神清亮,条理清晰,全然不是半年前那个只知埋首书卷的模样。
“这些法子,都是在辽东学的?”朱棣问道。
“是,”朱高炽道,“辽东学院里不仅教军务,也讲农桑、水利、营造的学问,说是‘万物相通,强兵先强国,强国先富民’。孩儿听着有理,便多留心了些。”
朱棣拿起一份边军粮草的文书,递给他:“那这个呢?边军粮草运输总跟不上,你有什么想法?”
朱高炽接过看了看,道:“辽东用蒸汽船运粮,又快又稳,还能装得多。咱们北平虽无水路直通边关,但若能在沿途修几处驿站,用马车分段转运,再仿照辽东的法子,给马车装上铁轮,或许能快些。”
一番话说下来,条条是道,既有新意,又切实际。
朱棣心里暗暗点头,看来这半年,炽儿在辽东是真学到了东西,不单是学问长了,处理事务的能力也精进了不少。
他摆摆手:“这些事,就按你说的,先拟个章程来。往后,你便多跟着我处理这些政务,多学学。”
朱高炽躬身应道:“孩儿遵令。”
看着朱高炽伏案疾书的背影,朱棣心里头那点因辽东强盛而起的压力,竟淡了些。
有子如此,或许北平的将来,也未必赶不上辽东。
不过一个上午的光景,书房案几上堆积的赋税批条已少了大半。
朱高炽手里捏着朱笔,时而低头演算,时而在纸上勾勒,眉宇间透着沉稳。
他用在辽东学的算术法子,将各县报来的田亩数、丁户数一一归类统计,又用表格列得清清楚楚,哪处赋税有盈余,哪处有亏欠,一眼便能瞧明白,比往日单凭笔墨核账快了数倍。
旁边侍立的主簿看得直咋舌,先前这些批条最是磨人,往往算上大半天还容易出错,如今见大公子笔走龙蛇,不多时便理出个头绪,忍不住赞道:“大公子这法子真妙,若是早学会了,我等也能少熬些夜。”
朱高炽抬头笑了笑,将一张算好的表格推给他:“这不过是些基础的统计法子,把数字按类归置,再用加减乘除算清楚,并不难。你看这里,把每亩地的赋税乘以田亩总数,再减去损耗,便是实收之数,一目了然。”
主簿凑上前细看,越看越觉得精妙,忙躬身道:“还请大公子赐教,这表格的勾稽关系,我还是没太弄明白。”
朱高炽也不推辞,拿起笔在纸上又画了个简表,细细讲解:“你看这横栏是县名,竖栏是税种,交叉处便是该县该税种的数额,最后汇总成总数,既好核对,又不容易错漏……”
不多时,府衙里几个负责钱粮的官员听闻消息,也都寻了过来,围在案旁请教。
有的问如何快速核对应缴与实缴的差额,有的问如何统计历年赋税的增减趋势,朱高炽都一一耐心解答,时而拿起辽东带回的几本算术册子,指着上面的例题讲解,言语浅显易懂。
那些官员本以为大公子从辽东回来,只懂些军务器械,没承想竟在钱粮算术上有这般本事,且毫无架子,讲解得细致入微,不由得都心生敬佩。
有个老吏感慨道:“大公子这学问,真是实打实的有用!往后我等处理赋税,可就省事多了。”
朱高炽笑着摆手:“都是些皮毛功夫,能帮上诸位就好。这些法子本就是为了方便办事,大家若是觉得有用,尽管拿去用。”
一上午下来,不仅批条处理得干干净净,府衙里的文官们也都得了些实用的法子。
众人看朱高炽的眼神,多了几分信服与亲近。
朱棣在里间听着外面的动静,嘴角忍不住带了笑意——这小子,果然没白去辽东,不单自己长进了,还能笼络人心,看来这世子之位,他是越发坐得稳了。
接连几日,朱高炽每日都到府衙帮着朱棣处理政务,从钱粮赋税到民生工程,桩桩件件都料理得妥帖。
有时朱棣故意出些棘手的难题,他也总能凭着在辽东学的法子,理出清晰的头绪,往往三两下便解决了。
朱棣看在眼里,心里头越发满意,脸上也常带笑意。
这日傍晚,朱高煦从军营回来,刚进府就撞见朱棣正和朱高炽说着政务,时不时点头称赞。
朱棣见他进来,便扬声道:“煦儿,你过来看看。你大哥这几日处理的政务,条理分明,连府里的老吏都佩服得很。你若能学学你大哥这般沉稳,多懂些治理之道,将来方能有更大的担当。”
这话明着是夸朱高炽,实则是想刺激朱高煦。
朱高煦听了,果然脖子一梗,撇了撇嘴道:“大哥懂这些文官的勾当,那是他的本事。我可学不来,我朱高煦要当的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凭马背上的功夫建功立业,又不是整日埋首案牍的文官!”
“混账!”朱棣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当沙场征战,就单凭一身勇武?粮草如何调度?军情如何传递?百姓如何安抚?哪一样离得开政务?你以为大将军是只会挥刀砍人的匹夫么?”
朱高煦被训得一愣,却仍不服气,低声嘟囔:“可那些钱粮琐碎,哪有上阵杀敌来得痛快……”
“痛快?”朱棣上前一步,指着他道,“当年你祖父征战,哪次不是先算清了粮草、摸清了地形才出兵?若是连自家的家底都算不清,兵士们吃不饱穿不暖,你拿什么去杀敌?到时候只会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他缓了口气,语气稍沉:“你大哥在辽东,不单学了军务,更学了这些治理的本事,知道强兵先强国的道理。你倒好,只知舞枪弄棒,把这些正经学问视作累赘。长此以往,便是有一身武艺,也成不了大事!”
朱高煦被说得满脸通红,想反驳却找不到话,只能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
朱高炽在旁想劝,却被朱棣用眼色制止了。
朱棣看着他,又道:“往后每日抽两个时辰,跟着你大哥学学这些政务。学不会别的,先把那算术统计的法子学会了,明白自家的粮草、兵力有多少,再谈什么征战沙场!”
朱高煦虽满心不乐意,却不敢再违逆父王,只得闷闷地应了声:“是。”
心里头却仍憋着股劲,只觉得这些笔墨功夫,哪有枪杆子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