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最先是从风声里察觉到不对的。
一开始,是城里的捕快悄悄议论,说南方出了乱子,说是从哪冒出来的一股“前朝余孽”,旗帜打的是复国的大旗,先后吞了几座边城,攻势极猛,朝廷三次派兵镇压,都无功而返。
没人当真。
毕竟朝廷强兵在握,怎么会怕几只土鸡瓦狗?
更何况,那是叛军,叛军哪有不烧杀抢掠的道理?
一批接一批的百姓逃出南方,家当背了一背篓,孩子抱一个、牵一个,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不安。
他们都以为,苦日子来了。
谁能想到前朝的人卷土重来?
谁又能赌得起这群披甲持刃的兵是不是疯子?
于是人一跑就是成村成镇,鸡犬不留,门锁都顾不上,田也不收,仓也不关,只盼能逃得一命。
而南方真正的变天,就是在这批人走后开始的。
那些走不掉的老人、病人、瘸腿的、瞎眼的、连饭都难做一口的,躲在屋里抖了一天一夜,等着城门口传来哭声、火光、血腥味。
结果却听见了马蹄声整齐地响过街巷,兵刃入鞘,轻声低语,还有人敲门递粮。
一座座空了大半的城池,没等来洗劫,而是迎来了整编队伍,整齐地卸下粮仓、搬来农具,把官府那点积年不动的账册重新登记,一户户分配田地。
农具、种子,统统按人口下发,哪家房子破了,就派人修。
哪条水渠断了,就立刻挖新。
不管信不信,他们就是这么干了。
最早那几批老人甚至还误以为这是在演戏,直到看见自己家门口被修好的泥墙、地里种下的第一茬新苗、锅灶里真正烧开的水,那种荒诞的感觉才慢慢转为呆滞。
再往后,是震惊。
然后,是悄悄的感激。
等再后来,就变成他们口中一句句的“还好我没跑”。
但那些跑出去的百姓想回时,却没那么简单了。
复国军在所有旧百姓的土地边缘都设了关卡,重新登记户籍、核查家谱,连逃难的路线都要查。
不是谁回来都能重新安家。
有些人被查明身份不清,或者无户无名的,就直接被编进开垦队,从最苦的荒地干起,靠出工挣吃饭。
再也不是谁都能随便来、随便占。
落在百姓眼中,没想到这群“复国余孽”,看起来比朝廷还讲规矩。
京城终究也不是听不见风的耳聋之地。
南方那些事,一开始朝堂还装作不在意,只道是乱民作祟,过几日自会平。
可三道兵马无一回音,连带着驻地文书皆断,御史台急了,兵部慌了,百官眼神里都开始浮动。
最叫人坐立难安的,是南地的老百姓非但不反,反而传来一句句诡异到刺耳的夸赞——“比朝廷还像官。”
这话传进金銮殿时,陛下脸色冷到了极点,手里的玉简都险些捏碎。
朝堂上的气氛,一夜之间从沉默变成了惊惶。
这年头,陛下手下已没多少能用的了。
能征善战的,不是折损沙场、尸骨未寒,就是被湛丞那边收罗过半,明面归顺、暗地归心,连兵部侍郎都说一句“再打下去,恐怕真要打到自己人身上”。
而剩下的这些文臣武将,哪个不是趋利避害、只会摇尾?
最后陛下只能冷声点人:“湛家。”
殿中一静。
无人敢出声,毕竟湛家,差点是要被彻底抄的。
湛丞的身世,从他开始起复的时候就藏不住了。
没想到湛丞竟然是被湛侯府养大,一直到现在还能养兵买马开始造反!
皇帝气的直接要抄湛家九族。
哪知道如此却没人可用,只剩下湛家。
而湛陵。
年少,精明,不曾入仕,清白干净,又真真切切,是湛侯爷的亲子。
“让湛侯起复,携亲子湛陵出使南方。”陛下冷冷道,“既是湛家的人,便替朕走这一趟。”
朝臣们纷纷跪下应命,没人敢再言一句。
毕竟如今这局势……能用的,确实也只剩下湛家了。
……
湛家侯府,如今早已不复当年风光。
曾几何时,这里门庭如市,朝臣权贵络绎不绝,就连宫里的嬷嬷来传旨也得先候在花厅。
可自从那年湛丞被揭出身世,被一纸密折拉入天牢,侯府也随之被推上风口浪尖。
罪名是私藏逆血,图谋不轨,差一点就抄了满门九族。
那一夜,侯府灯火通明,哭声震天。
被压进大牢的人,死的死、疯的疯,就连世代忠仆都有人不堪刑罚咬舌而亡。
后来虽说罪名未坐实,陛下一声“看在老臣多年功绩”下旨留下一线生机,可湛家……已如风中残枝。
如今偌大一座府邸,只剩寥寥不到十个小厮丫鬟,日日小心翼翼地打扫院子,连咳嗽都压着嗓子,不敢让外头听见半点动静。
几个姨娘,没孩子的早在府难那天就收拾细软一夜逃了个干净。
剩下的,带着骨肉的,也不过缩在偏院不敢出门,听风吹草动就瑟瑟发抖。
再没人敢说“湛家是天家外戚、百年勋贵”了。
侯府大房主母久病在床,日夜卧榻,连话都说不清,只靠几根银针吊命。
至于老夫人,在那场动荡后第二日便一病不起,悄然去了。
风声未止,湛家已是一地残灰。
书房内,一盏孤灯摇曳微光。
湛侯爷眉眼低沉,头发已有些许斑白,披着半件鹤氅,坐在榻上看着对面那名少年。
“这趟你要去见湛丞,”他声音低哑,透着疲惫,“是奉旨前往,不是私情相认。你记住——”
湛陵站着,背挺得笔直,容貌俊朗清隽,一双眼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沉静和冷光。
“孩儿明白。”他说。
“他如今不是湛家的人,是陛下的钦犯。你也不是去做兄弟,是去查清南方真假。”侯爷一字一句道。
“若他真图谋不轨……”
他没往下说,只是手指缓缓在几页残卷上摩挲,眼神隐隐泛起痛意。
湛陵静静看着那只略显苍老的手,许久,才轻声开口:
“我知道我是谁。”
……
湛陵立在那儿,沉默良久。
窗外风起,摇落檐角的一枝枯叶,书房烛火跳了两下,微光里,他的神色动了动,终于还是问出口:
“父亲,当年……爷爷真的没留下什么遗言吗?”
这话一出,侯爷的指尖顿了顿。
许久,他才抬眸望了湛陵一眼,眼底那抹复杂,沉沉地像是积压了太多年。
“你也在怀疑。”
他语气并无起伏,只是低低说了一句,便低头取出书案底下一只尘封多年的锦匣。
那匣子他藏了很久,没人知道它还在,更没人敢提起。
“这是你爷爷走之前留下的。”他说着,将那匣子缓缓打开。
里头没有金银,也没有兵符信物,只有一封用旧布包着的薄信,纸张泛黄,边角早已磨损,似是被人翻阅了无数遍。
湛陵蹲下身,伸手接过那封信,慢慢展开。
字迹刚劲而克制,墨迹早已泛灰,只有短短寥寥数行:
【此生并无大憾,惟一念未尽,曾负恩于一人。吾儿若见其后,勿留刀锋。】
无名、无姓、无更多言语。
湛陵盯着那行“勿留刀锋”,沉默良久,手指一点点收紧。
“湛丞,是他指的那个人吗?”他低声问。
侯爷眼神灰沉,声音沙哑:“我不知道。可也许……是我早年信错了人。”
“你爷爷当年是亲手按下奏章、递交密折、送那孩子进了天牢的。”他顿了顿,声音哑得发紧,“他说那是忠义,但我后来才知道……那也可能是错。”
湛陵没有回话,只是将那封信重新折好,小心地收进怀里。
他站起身,神色没变,只是眼里那一点光,不同了。
“我会去的,父亲。”他说。
“我会亲自见他一面。”
无论他是敌,是友,是叛,是亲。
……
湛府二房,一直冷冷清清,仿佛被整个侯府遗忘在了深巷里。
偏院的帘子从年初垂到年尾,日日香火不断,却无人敢轻易靠近。
屋里那位二夫人,已许久不曾踏出半步。
自从那件事传开,她便像是被抽走了整条命。
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不是亲骨肉,也不是旁系,更不是谁的私生子,而是……前朝余孽。
那一日,她在书房外听见家仆偷偷议论,说“那孩子其实是被调换过的”,“他不是湛家人,是逆臣之后”。
她发疯似地冲出去理论,可大家都说是,话里面字字句句,都是刀。
她记得那夜自己哭得几乎抽过去,连带着喉头都哑了,一连几日滴水未进,整个人像被雷击一般僵着。
她想过杀了他。
那个她一手带大、却从未亲近过的“儿子”。
那孩子从小就冷,沉默、拘谨、不像她肚子里生出来的,连笑也少得可怜。
她曾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如今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
是敌人,是火坑,是埋在她身边的一颗定时雷。
若不是那时,大儿子她真正的孩子,从沉睡中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她早就疯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夜晚,大儿子睁开眼的那一瞬,眼底是惊人的安静与清醒。
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低声对她说:
“娘,别怕。”
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抬起手,轻轻替她擦去泪。
“我当年没死,”他说得很轻很慢,眼神却笃定异常,“有人救了我。”
“代价是我必须沉睡十年。”
那一刻,二夫人浑身的血都凉了一半。
她几乎要颤着声问:“谁?”
他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
“我不知道。”
那一夜之后,二夫人从偏执的惊惧中缓缓回神。
她知道,真正属于她的孩子,回来了。
而另一个……那个她从小不敢亲近、又隐隐发怵的“儿子”,如今已是湛丞。
不再是她能左右的人。
……
整个京城,近来都像是被一层压不住的雾包着,街头巷尾,连茶摊说书的都开始小声嘀咕那南方的事。
“听说了吗?南边又丢了一座城。”
“哪一座?”
“建原。”
“不是刚刚派了兵去镇的吗?”
“没回音,据说整营人马,全都不见了——就跟之前那三座一样。”
说话的人把声音压得极低,可眼角扫视四周的警惕掩不住的悲伤。
“不是说,是个什么土霸王吗?从前朝跑出来的余孽?现在已经占山为王啦?”
“哪儿是占山,直接占城池了,还是连占十几城的那种。”
“啧啧……真成气候了。”
原本只是些小声闲谈的传闻,渐渐就变成了人人耳熟能详的“八卦”。
朝廷三次出兵,三次无功而返。
有兵没将,有将没命。
而那群被称作“前国余孽”的人,不仅没烧杀抢掠,反倒在地方开始“设制发粮、修渠理水、改土为田”。
有从南方逃回的流民,悄悄在人群中说:“人家都分田地了,还给破庙修了屋檐……你说他像个贼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姓议论,商贾观望,官员噤声。
整个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气息。
惶恐,不安,和……某种被压抑得太久的躁动。
而坊间,甚至开始有人私下叫那个南方的“土霸王”一个新名字:
“南王。”
没人知道他真名,只知道他兵强马壮,粮草富足,号令严明,如今手握数城地脉,百姓愿随,兵士愿死。
这是京城最怕听到的东西。
一个有“民心”的叛军。
朝堂上已有风声传出,太后亲自上折,责问陛下为何不除心腹大患。
而内阁则左右推诿,只言此人来历成谜,未明真相,不可妄动。
……
南方,临江城。
城外百里稻浪翻滚,水渠清明,地头上还有兵士帮着农人修整田垄。
谁若远远望去,怕是难以将这片景象与“叛乱”二字联系起来。
而在城中主府,湛丞立于长廊尽头,白衣轻束,披风未解,指间转着一封刚刚送来的密信。
信纸干燥,来自北地快马加急,只一行小字:
“湛陵将至,奉旨南行。”
湛丞看着那几个字,低低一笑,唇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的五官本就锋利俊美,笑时却像是带了点少年气,偏偏那笑意不达眼底,反倒叫人莫名发寒。
他将信纸缓缓收起,转身回了厅中。
那几个守在一旁的副将见他笑,都不敢出声,只等着主子吩咐。
“备马,”湛丞轻声开口,声音漫不经心,“我这位大哥千里迢迢亲临,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