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份超乎寻常的沉静,反而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将矛头直接指向了这份“沉静”。
一位身形壮硕、面色酡红的高官,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离席走来。
他步履虚浮,满身酒气,行至魏初一身前站定,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这位来自大齐的贵客,似乎对咱们这场庆功盛宴……不甚满意啊?”
话语看似客气,内里的刁难与挑衅却昭然若揭。
魏初一缓缓抬眼,目光清冷地看过去,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大人说笑了。民女初来乍到,贵邦言语诸多不通,听得不甚了了,故而不知喜从何来。”
其实她听得懂,只不过懂不懂皆是她说了算。
“哦?是吗?”没藏獒东嗤笑一声,又逼近半步,浓重的酒气几乎喷到魏初一脸上,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盯着她,眼中的兴味与不屑更浓,“贵客何必自谦?莫非是……心有不忿?”
太子李令行见状,心中一紧,下意识便要起身为魏初一分说解围。
没藏獒东是朝中颇为得势的贵族,其妹嫁与手握重兵的野厉何阚为妻,而野厉何阚又是他的亲舅舅。
此人素来善钻营,深得父王之心,近些年行事便愈发嚣张。
他不能让初一在他那里受辱。
然而,他身形刚动,高踞主位的李元浩一道锐利的视线便扫了过来,虽仍在与下首的军师张术举杯,但那眼神中的警告意味却不言而喻。
李元浩存心想要看看这大齐女子的斤两,想知道她离了儿子的庇护,是否应对得了这朝堂上的风波。
李令行攥了攥拳,在李元浩无声的威压下,只得又缓缓地坐了回去,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魏初一将李令行起身复又坐下的动作尽收眼底,心中并未起波澜,嘴角反倒泛起一丝讥嘲。
果然,依靠他人终是镜花水月。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她能依靠的,唯有她自己。
殿内瞬间安静了许多,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这位大齐来的娇客如何应对这场刁难。若她在此刻露怯退缩,日后在西夏王庭将再无立锥之地。
魏初一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虽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位大人,请恕小女子失礼,不知该如何尊称阁下,姑且称一声‘大人’吧。”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遭众人耳中,脸上亦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大人可曾听过,在我大齐,有一词叫做‘易地而处’?”
没藏獒东一愣,他幼时虽被父亲逼着学过几句大齐官话,足以简单交流,但于文辞典故却是一窍不通。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注意力却不自觉被魏初一脸上的神情所吸引。
那苍白容颜上的浅笑,竟让他恍惚间忆起二十年前初见心上人时的心动——这女人笑起来真美!
魏初一不疾不徐,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如珠玉落盘:“我来自大齐。我的故土家园,正因为贵国的铁骑而惨遭蹂躏,满目疮痍,如今遍地焦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诸多贵族,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攀附的谄媚——只有疏离清冷。
最后又落回到没藏獒东脸上,“而今,我作为人质,身处西夏王庭,眼见诸位——大齐的敌人,正在为这场‘胜利’载歌载舞,欢声雷动……”
她的语气依然轻柔,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但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出鞘利刃,寒光慑人:“大人,试想今日,若你我异地而处,您……可还能笑语嫣然,心无芥蒂地与您的灭国仇人,把酒言欢,共镶‘盛典’?”
一语既出,满殿皆静。
没藏獒东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脸色霎时变得青红交加,最后转为煞白。
他万没想到,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言辞竟如此犀利,一句“易地而处”,便将他置于此尴尬的境地。
他仿佛能感受到周围那些原本看戏的目光,此刻都带上了别样的意味。
羞恼交加之下,没藏獒东猛地一拍桌案,气急败坏地吼道:“大胆!你一介俘虏,安敢如此诋毁我西夏!你们大齐不过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岂能与我西夏虎狼之师相提并论!”
面对他的暴怒,魏初一神色不变,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与讥诮:“大人,您看,小女子不过是与您打个比方,您便已如此义愤填膺,难以接受。那么,您方才问小女子为何不笑……这,便是原因所在了。”
说完,她不再多看面如土色的没藏獒东一眼,径自优雅地坐回席间,仿佛刚才那场言语交锋不过是拂过水面的一片微澜。
她深知,对不怀好意者,无需客气。再说她魏初一在大齐就从没委屈过自己半分,在这西夏就更不必说了。
既然李令行将她掳来,便要承受她带来的“麻烦”。若能因此让这西夏王庭内部生出些龃龉,甚至父子失和,那才正中她下怀。
这一刻,殿内几乎所有西夏权贵,都对这个大齐来的女子有了全新的认知——此女,绝非易与之辈。
没藏獒东何等身份?那是大王面前的大红人,连大王子都要礼让其三分,没藏獒东竟在她面前讨不到半点便宜,反而吃瘪。
高踞上座的李元浩,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酒杯,第一次真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下首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
不到双十年华,竟有如此的急智与胆识,面对挑衅,不卑不亢,反击得滴水不漏。
他之前,确实小瞧她了。或许,军师张术所言不虚,此女确有过人之处。
他目光微转,瞥向身旁的军师张术。
张术会意,适时地站起身,朗声笑道,打破了殿内略显凝滞的气氛:“凤姑娘言重了,没藏大人不过是酒兴高昂,见姑娘远道而来是客,想敬姑娘一杯酒罢了,绝无他意。
没藏大人,凤姑娘初来乍到,年纪又尚轻,您这洪钟般的大嗓门,莫要吓坏了人家小姑娘才是……来人,没藏大人有些醉了,还不快扶大人回座歇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