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拍打在雁门关的城楼上,发出呜呜的嘶吼。萧沅立在垛口边,玄色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霜雪落满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关外那片灰蒙蒙的草原——北漠的骑兵就在三十里外扎营,篝火的光像鬼火似的跳动,整夜都不熄灭。
“元帅,天太冷了,回帐吧。”副将赵武捧着件厚厚的狐裘走来,靴底在结冰的城砖上打滑,“刚收到京城的信,说太子殿下已经带着百姓过了临河城,再有三日就能到雁门关了。”
萧沅接过狐裘,却没披上,只是搭在臂弯里:“北漠的营盘动了吗?”
“没动。”赵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眉头紧锁,“但斥候说,他们夜里加派了巡逻,还在往营里运箭簇,看着不像要撤的样子。”
萧沅指尖在冰冷的垛口上轻轻叩着,骨节泛白:“赫连烈没那么容易死心。放了百姓,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在等咱们的粮食,也在等咱们的破绽。”他转身看向城楼内侧,那里堆着刚运到的滚石和火油,“告诉弟兄们,今夜轮值的加倍警惕,别给北漠人可乘之机。”
“是!”赵武刚要应声,却见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手里举着个蜡封的竹筒,“元帅!京城来的急报,是李总管亲手封的!”
萧沅拆开竹筒,展开信纸,借着城楼上的火把光匆匆浏览。信纸是卫蓁蓁的笔迹,字迹娟秀却有力,说容瑾在北漠王庭与赫连烈周旋时,发现北漠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老狼王的几个旧部对新王不满,暗中与太子接触,说愿意促成通商,只求能保住自己的部众。
“皇后娘娘还说,陛下让您再等等,别主动开战,太子带回的消息或许能让谈判有转机。”亲兵在一旁补充道,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萧沅捏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纸角被冻得发脆,轻轻一碰就裂了道口子。他想起容瑾离京前,在御书房里说“外交就像下棋,得慢慢熬”,那时还觉得少年人想法天真,此刻才明白,有些仗,确实不必刀兵相见。
“知道了。”他将信纸折好,塞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让后厨给弟兄们煮点姜汤,驱驱寒。”
赵武看着他眼底的疲惫,忍不住道:“元帅,您都三天没合眼了,就算要等消息,也得歇歇啊。”
“等太子到了再说。”萧沅望着关外的篝火,声音低沉,“他带着百姓赶路,路上未必安稳,我得在这儿盯着,才能放心。”
风更紧了,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城楼下传来士兵们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萧沅忽然想起五年前守雁门关时,也是这样的雪夜,柳萱背着药箱,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来巡营,冻得嘴唇发紫,却笑着说“这点冷算什么,比药王谷的冰窖差远了”。如今她怀着双生子,怕是连出门都难,只能在京城的暖阁里替他担心。
“赵武,”他忽然道,“等这事了了,我请你去元帅府喝喜酒,柳萱炖的鸡汤,你得尝尝。”
赵武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敢情好!末将可盼着喝元帅的喜酒呢!”
***凤仪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金桂炭发出噼啪的轻响,将空气烘得暖融融的。卫蓁蓁坐在窗边,手里捧着刚收到的信,信纸边缘有些发皱——那是容瑾从临河城寄出的,说北漠的老臣私下递话,想在开春后与大启在边境开互市,只是赫连烈态度强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娘娘,喝口参茶吧。”宫女碧月端着茶盏进来,见她眉头紧锁,轻声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萧元帅又在雁门关守着,定不会有事的。”
卫蓁蓁接过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不是不放心容瑾和萧沅,是不放心赫连烈那颗反复无常的心。昨日李德全说,北漠的使者在京城里到处打探消息,还去了户部,盯着粮仓的动向,显然是想摸清大启的底气。
“陛下呢?还在御书房?”她呷了口参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却没驱散心底的寒凉。
“是啊,”碧月叹了口气,“从早朝到现在,陛下就没出过御书房,连午膳都是在那儿用的。六部的大人来了好几拨,吵着要增兵,陛下都没应。”
卫蓁蓁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妆台前,取下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那是容珩登基时给她簪上的,说“有你在,朕心里就踏实”。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轻声道:“备轿,去御书房。”
御书房里果然一片凝重。容珩坐在案后,面前摊着北境的舆图,几个大臣围在旁边争论,声音越来越大。户部尚书说“国库粮草只够支撑三个月,不能再拖了”,兵部尚书则拍着桌子道“再拖下去,北漠就要摸到京城的城墙根了”。
“都安静些。”卫蓁蓁走进来,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书房瞬间安静下来,“陛下身子不适,你们这么吵,是想让他头疼加剧吗?”
大臣们这才注意到容珩的脸色苍白,眼下泛着青黑,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容珩抬眼看向卫蓁蓁,眼底闪过一丝暖意:“你怎么来了?外面冷。”
“来给你送碗安神汤。”卫蓁蓁示意碧月把汤碗放在案上,走到容珩身边,目光落在舆图上,“北漠的使者还在闹?”
“可不是嘛。”李德全在一旁搭话,“那使者今早还去午门哭闹,说咱们要是不割让河西三郡,就撞死在城门上,真是……”
“他不敢撞的。”卫蓁蓁淡淡道,“赫连烈让他来,是试探咱们的底线,不是让他来送死的。”她拿起容瑾的信,递给容珩,“你看,瑾儿说北漠内部有分歧,这才是关键。老狼王的旧部不想打仗,赫连烈刚上位,根基不稳,未必能压得住他们。”
容珩接过信,重新看了一遍,眉头渐渐舒展:“你是说,咱们可以从北漠内部入手?”
“正是。”卫蓁蓁指着舆图上的北漠王庭,“老狼王的弟弟,那个叫赫连泰的亲王,不是一直掌管着北漠的牧场吗?他最恨战争,因为打仗会让牧民没法放牧。瑾儿说,他私下托人带话,想跟咱们谈谈互市的事。”
户部尚书眼睛一亮:“若是能跟赫连泰搭上话,让他在北漠内部牵制赫连烈,咱们就有胜算!”
“可怎么搭话?”兵部尚书皱眉,“北漠王庭戒备森严,咱们的人根本进不去。”
卫蓁蓁看向容珩,微微一笑:“陛下忘了?柳萱的药王谷,在北漠有分号。”
容珩恍然大悟。药王谷的药铺遍布各地,连北漠的边境城镇都有,平日里卖药救人,暗地里也替大启传递些消息。柳萱虽不管这些事,但谷里的老人都懂规矩,只要传句话,定能送到赫连泰手里。
“好!”容珩拍案而起,“李德全,立刻去元帅府,告诉柳萱,让药王谷的人想办法联系赫连泰,就说大启愿意与北漠牧民通商,牧场的药材、皮毛,咱们都要,价钱从优。”
“是!”李德全应声而去,脚步轻快了许多。
大臣们见有了办法,也都松了口气,纷纷告辞离开,御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卫蓁蓁舀起安神汤,用小勺轻轻搅着:“趁热喝了吧,你都熬了好几夜了。”
容珩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驱散了连日的疲惫。“还是你想得周到。”他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玉镯,冰凉温润,“有时候朕也会想,是不是该强硬些,直接打过去,省得这么多麻烦。”
“打容易,守难。”卫蓁蓁坐在他身边,声音轻柔却坚定,“当年先帝打了三年,才把北漠赶回草原,可耗了多少粮草,死了多少将士?如今瑾儿在北漠看到的,是吃不饱饭的百姓,是想安稳放牧的牧民,他们不是敌人,是可以变成朋友的人。”
她顿了顿,想起柳萱常说的“医者仁心,治国也该有仁心”,继续道:“就像种庄稼,得先松土,再播种,急不得。外交谈判看着难,其实就像给庄稼除草,只要找对了法子,总能等到收获的时候。”
容珩看着她眼底的光亮,忽然笑了:“朕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娶了你。”
卫蓁蓁脸颊微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都多大年纪了,还说这些。”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雪光从外面涌进来,刺得人眼睛发花,“你看,雪停了,说不定过几日就放晴了。”
***雁门关外的雪也停了。容瑾带着百姓抵达关下时,正赶上萧沅在城楼上巡查。少年穿着厚厚的棉袍,脸颊冻得通红,却依旧挺直脊背,指挥着护卫将百姓们领进关内的临时住处。
“太傅!”他抬头看见城楼上的萧沅,眼睛一亮,挥手喊道。
萧沅快步走下城楼,玄色披风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你可算到了。”他拍着容瑾的肩,力道比往常重了些,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路上没出事吧?”
“没事。”容瑾笑着摇头,“北漠的追兵没敢太近,估计是赫连泰在暗中帮了忙。”他压低声音,“我在临河城收到母后的信,说陛下要通过药王谷联系赫连泰?”
“嗯。”萧沅点头,领着他往关内的帅帐走,“刚收到消息,谷里的人已经混进北漠王庭了,估计这几日就有信。”
帅帐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萧沅让亲兵端来两碗热汤面,卧着荷包蛋,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快吃,暖暖身子。”
容瑾确实饿坏了,拿起筷子就吃,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放下。“太傅,北漠的情况比我想的还糟。”他嘴里含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草原上闹了旱灾,草都枯死了,牧民没吃的,才跟着赫连烈想南下抢东西。要是咱们能开互市,给他们粮食和种子,他们未必愿意打仗。”
“你说得对。”萧沅看着他,眼里满是欣慰,“当年我跟你父皇在北境打仗,杀了不少北漠人,可杀来杀去,边境还是不安稳。后来才明白,百姓想的不是谁打赢了,是能不能活下去。”
正说着,帐外传来赵武的声音:“元帅,北漠那边派使者来了,说是赫连泰亲王的人,有要事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萧沅立刻道:“请进来。”
进来的是个穿着羊皮袄的汉子,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却很亮。他走进帐内,也不行礼,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递给萧沅:“亲王让我带句话,说开春后在雁门关外开互市,他能保证赫连烈不敢阻拦,但条件是,大启得给北漠五千石麦种,还要派农官教牧民种地。”
萧沅打开油布包,里面是块玉佩,刻着北漠的狼图腾,还有一张纸条,是赫连泰的亲笔,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恳切。
“亲王还说,”汉子继续道,“赫连烈身边有个谋士,是南朝的叛徒,总撺掇他打仗,要是能除了那人,北漠就安稳了。”
容瑾眼睛一亮:“那个谋士叫什么?”
“好像叫……陈平。”
萧沅和容瑾对视一眼,都想起了这个人。陈平原是大启的户部主事,因贪赃枉法被流放,后来逃到北漠,靠着给赫连烈出谋划策,成了他的亲信。
“这个好办。”萧沅冷笑一声,“陈平在南朝有家人,咱们把他家人接到京城,好好待着,再放消息出去,说他想弃暗投明,赫连烈多疑,定会猜忌他。”
汉子咧嘴一笑:“亲王就说,萧元帅是个聪明人,准能想出办法。”他抱了抱拳,“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亲王还等着回话呢。”
送走汉子,容瑾激动地在帐内踱来踱去:“太好了!这下谈判有转机了!”
萧沅却没那么乐观,他看着窗外的天色,沉声道:“赫连泰愿意合作是好事,但赫连烈未必会甘心。咱们还得防着他狗急跳墙,临死前咬一口。”他对帐外喊道,“赵武,传令下去,加强戒备,尤其是西门,那里地势低,容易被偷袭!”
***京城的御书房里,容珩收到了萧沅和容瑾的联名信,详细说了赫连泰的提议和对付陈平的计策。他将信纸递给卫蓁蓁,笑道:“你看,还真让你说中了,北漠内部果然有突破口。”
卫蓁蓁看完信,眉头却没完全舒展:“陈平虽然是个麻烦,但赫连烈才是关键。他要是铁了心要打,光靠赫连泰未必拦得住。”她想了想,“要不,让柳萱再想想办法?药王谷的人擅长用毒,或许能……”
“不行。”容珩立刻打断她,“咱们是大启,不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赫连烈,得用光明正大的法子。”他看向舆图,“萧沅在雁门关有三万精锐,加上河西三郡的守军,足有五万,真打起来,咱们未必会输。朕只是不想再让百姓遭罪。”
卫蓁蓁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也是。那就再等等,看看赫连泰能不能扳倒赫连烈。”
这一等,就到了除夕夜。
雁门关的城楼上,萧沅和容瑾陪着士兵们守岁。篝火堆得老高,映着士兵们冻得通红的脸,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冻得硬邦邦的饺子,却笑得格外开心。
“元帅,您说咱们能回家过年吗?”一个年轻的士兵问,眼里闪着憧憬。
萧沅拍了拍他的肩:“能。等开春了,边境安稳了,我准你们都回家,娶媳妇,生娃。”
容瑾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京城的年夜饭,卫蓁蓁总会亲手包饺子,容珩会给孩子们发压岁钱,柳萱则会带着晚晴送来新药,说“吃了能保一年平安”。他掏出怀里的玉佩,是沈清辞送的那个“安”字佩,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骑着快马从关外奔来,在城下翻身落马,嘶声喊道:“元帅!北漠内乱了!赫连泰亲王带着旧部包围了王庭,赫连烈……赫连烈被抓了!”
城楼上瞬间爆发出欢呼声,士兵们互相拥抱,有的甚至哭了出来。萧沅猛地站起身,望着关外的方向,玄色披风在夜风中展开,像一只终于舒展翅膀的雄鹰。
容瑾也站了起来,少年的脸上满是激动,他知道,这场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外交风云,终于要落幕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雁门关的城楼上,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萧沅和容瑾站在垛口边,看着关外的北漠营盘正在拔营,骑兵们低着头,默默地往草原深处退去。
“赫连泰派人来说,陈平跑了,不过赫连烈被废了,他暂时摄政,开春就按约定开互市。”赵武兴冲冲地跑来禀报,手里拿着一封刚到的信。
萧沅接过信,看完递给容瑾,笑道:“你可以回京城了,告诉你父皇母后,咱们不用打仗了。”
容瑾接过信,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起自己在北漠王庭与赫连烈对峙的日子,想起那些在寒风中赶路的百姓,想起卫蓁蓁说的“外交就像种庄稼,急不得”,忽然明白,和平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靠一次次谈判、一点点坚持,硬生生熬出来的。
“太傅,”他抬头看向萧沅,眼里闪着光,“等互市开了,我还想来雁门关看看。”
“好啊。”萧沅笑着点头,“到时候让你师母给你炖鸡汤,咱们一起看着北漠的牧民牵着牛羊来赶集,看看这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