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元帅府的梧桐叶上滚成水珠,顺着叶脉滴落,打在容瑾的玄色锦袍上。他捧着个乌木匣子站在书房外,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匣子里是连夜赶制的东西,此刻倒比北境军报更让他心绪不宁。
“进。”萧沅的声音从书房传出,带着晨起的清越。
容瑾推门时,正见萧沅在案前整理药材。晒干的紫苏与薄荷分门别类码在竹篮里,散出清苦又提神的香气。这是柳萱昨日派人送来的,说“入春易犯困,给元帅和太子殿下醒醒神”。
“太傅。”容瑾将木匣轻放在案边,目光落在那些药材上,想起师母柳萱总是这样,即便回了江南探亲,也记挂着元帅府的琐事。
萧沅将最后一束艾草捆好,抬眼看向他:“想通了?”
少年的脸微微发烫,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学生……还是想听听您与师母的事。昨日您说师母回江南探亲,学生总觉得,这里面定有能教我的道理。”
萧沅拿起一片紫苏叶,在指间捻了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鬓角,映出几缕被北境风霜染就的银丝,却在谈及柳萱时,眉眼间漫开一层柔和:“一个月前,柳萱接到家书,说她母亲染了风寒,想让她回去照看些时日。”
容瑾屏住呼吸,静静听着。他知道师母是江南望族之女,当年为了嫁萧沅,执意留在北境,如今岳母生病,回去探望原是应当。
“她走的那日,天正下着小雨。”萧沅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能透过雨幕,看见那个撑着油纸伞的身影,“我送她到城门口,她把亲手绣的平安符塞给我,说‘边关风大,夜里巡营记得多穿件衣裳’。我握着她的手,说‘最多半月,我便告假去接你’。”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她笑我‘堂堂元帅,倒像个离不开人的孩子’,却红了眼眶,说‘药铺里的事若不忙,我自己便回来了,不用你跑一趟’。”
容瑾想起沈清辞那日说要回祖籍祭拜祖父,他正在处理边境互市的章程,只派了侍卫护送,连句“路上小心”都忘了说。那时沈清辞站在马车旁,望着他的眼神里,似乎也藏着这样的红意,只是他当时满脑子都是互市的条款,未曾细想。
“头十日,书信走得勤。”萧沅的声音轻了些,“她信里说母亲的病见好了,说江南的桃花开得比北境艳,说药铺的老伙计总问‘元帅何时来江南逛逛’。我回信时,总说军中安稳,说粮草调度顺畅,说等她回来,带她去尝尝新开的那家胡饼。”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面:“变故在第十三日。蛮族忽然在边境挑起冲突,扣押了我们的商队。我忙着交涉、调兵,连着三夜没合眼,案上的书信堆了厚厚一叠,其中就有柳萱寄来的两封,我竟没顾上拆。”
容瑾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想起沈清辞从祖籍回来后,托侍女送了盒亲手做的杏仁酥,说“祖父坟前的梨花落了,像雪一样”。他当时正对着军户名册发愁,随手把盒子放在一边,等想起时,酥饼都潮了。
“直到第十五日清晨,蛮族退了兵,我才瘫坐在椅子上,想起拆信。”萧沅拿起案上的信纸,那是柳萱昨日刚寄来的,字迹娟秀,说“母亲已大安,我明日便动身回北境”。他的指尖拂过字迹,带着些微懊恼,“头封信还说些家常,第二封信却短了许多,只说‘边关事急,不必惦记我,母亲这边有我’,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哭脸,像是赌气。”
容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师母是……生您的气了?”
“是我该生气才对。”萧沅摇摇头,声音里带着自嘲,“她回江南是为了尽孝,心里却时时记挂着我;我守边关是为了尽责,却让‘忙碌’成了忽略她的借口。那日我立刻写了封长信,把这三日的忙乱、商队被救的经过、还有……夜里巡营时总想起她绣的平安符,都写了进去。”
他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我在信里说‘案上的紫苏快用完了,等着你回来给我添新的’,还说‘桃花再艳,也不及你撑伞的样子’。”
容瑾的眼睛亮了起来:“师母收到信,定是欢喜的。”
“何止是欢喜。”萧沅笑了,“她原本说要等药铺的账目清了再动身,收到信的当日,就收拾了行囊,还让侍女快马加鞭送回句话——‘紫苏我带了新采的,等我回来煎茶’。”
晨光漫过案台,落在那些紫苏叶上,泛出清润的光泽。容瑾忽然想起,沈清辞的书桌上总摆着个青瓷瓶,里面插着北境的干枝梅,那是去年他特意折来的,说“梅花开得烈,像你”。前几日路过她的书房,见那瓶子空了,当时只当是花谢了,如今才明白,或许是她在等他再送一枝新的。
“太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打开乌木匣子,里面是支新雕的玉簪,簪头刻着朵含苞的梅花,旁边还放着张宣纸,上面抄着沈清辞的《思梅》,旁注里写着“那日她说‘梅需逊雪三分白’,原是盼我陪她看场雪”“这句‘暗香浮动’,是说即便不见,情意也在”。
“这玉簪是照着她去年画的样子雕的,她说过喜欢素净些的。”容瑾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郑重,“我还抄了她的诗,想一句句读给她听,告诉她……我不是忘了,只是笨,现在才懂。”
萧沅看着那支玉簪,想起柳萱走时,鬓边插着的正是他送的第一支簪子。他拿起案上的一个锦囊,递给容瑾:“把这个带上,是柳萱刚寄来的新茶,说‘江南的雨前龙井,配着北境的梅花,最是清醇’。”
容瑾接过锦囊,指尖触到里面茶叶的脆响,心里像被春雨润过的土地,冒出了新芽。他转身往外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玄色的衣摆在晨光里划出弧线,像一只终于找到方向的归鸟。
尚书府的花园里,沈清辞正坐在亭中翻书。她穿着件月白色的襦裙,鬓边簪着朵新鲜的茉莉,阳光落在书页上,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容瑾捧着木匣站在亭外,晨露打湿了他的发梢,却挡不住眼里的光。
“清辞。”容瑾走进亭中,将木匣递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是……给你的。”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木匣上,又移开,声音淡淡的:“殿下公务繁忙,怎有空来我这闲人亭中?”
“再忙,也该来的。”容瑾打开木匣,取出那支玉簪,“你去年画的梅花簪,我找玉雕师傅雕好了,你看合不合心意?”
沈清辞的目光落在簪头,那里的梅花苞雕得栩栩如生,正是她画稿里的样子。她的指尖动了动,却没去接。
“还有这个。”容瑾又取出那张诗稿,指着上面的批注,“你写《思梅》那日,我正在核对互市的牲畜数量,现在才明白,你是在怨我没陪你看雪。你说‘梅开无主’,原是怕我心里没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懊恼:“清辞,我错了。我不该在你回祖籍时只派侍卫护送,不该把你的杏仁酥放潮了,不该让你的梅瓶空着……我总以为你懂我的忙碌,却忘了告诉你,再忙,我心里也一直记挂着你。”
沈清辞的眼眶渐渐红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里还留着做杏仁酥时烫出的浅痕。她其实从未怪他忙,只是气他把那份记挂藏得太深,让她猜得心慌。
“谁要你赔这些。”她吸了吸鼻子,从袖中取出个荷包,塞到容瑾手里,“这是用你上次送的干枝梅熏的,你带在身上,就当……就当我提醒你,别总忘了吃饭。”
荷包上绣着两只依偎的鸟儿,针脚细密得能看出每根羽毛的纹路。容瑾接过荷包,像捧着稀世珍宝,猛地将那支玉簪插在她鬓边:“等忙完这阵,我陪你去看雪,去折最新鲜的梅花,去……去江南看桃花,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
沈清辞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玉簪,冰凉的玉质带着他的体温,暖得让人心头发颤。她望着亭外的晨光,忽然笑了,眼里的泪像碎掉的星光:“傻样,谁要你天天陪着,别忘了你的家国大事就好。”
容瑾也笑了,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指尖轻轻的,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亭外的茉莉开得正好,香气混着远处传来的鸟鸣,酿出一种叫做“圆满”的味道。
萧沅站在元帅府的书房里,望着尚书府的方向,端起刚沏好的龙井。茶叶在杯中舒展,像极了柳萱临行前说的那句话:“感情就像这茶,得时时添水,才能一直清醇。”
墨河的水静静流淌,载着晨光,载着花香,也载着这些被小心呵护的情意,流向越来越暖的岁月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