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元帅府的飞檐,将青砖黛瓦洗得愈发清亮。萧沅站在廊下,看着书房窗内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柳萱已经对着那卷泛黄的《百草心经》看了三日,眉宇间的轻愁像窗外的雨雾,浓得化不开。
“又在琢磨药王谷的事?”他推门而入时,带起一阵潮湿的风。案上的青瓷碗里,新沏的雨前龙井还冒着热气,是柳萱清晨特意让人备下的,知道他今日要与兵部商议边境防务,得用浓茶提神。
柳萱抬起头,鬓边的银簪被灯光映出柔和的光。她将《百草心经》轻轻合上,指尖在封面上的“药王谷”三个字上停顿片刻:“昨日收到谷里的信,陈长老旧疾复发,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了。”
萧沅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茶水微凉,刚好入口。他认得那位陈长老,是柳萱的师父辈,一手针灸出神入化,当年在雁门关,正是他用金针救了中了毒箭的自己。
“谷里的弟子,可有能挑大梁的?”他轻声问。药王谷世代行医,传内不传外,到了柳萱这一辈,虽广收门徒,却少有能将药理、针灸、毒术融会贯通的人才。三年前柳萱嫁给萧沅后,虽仍掌谷中事务,却因常年居于京城,难免分身乏术。
柳萱翻开案上的名册,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大弟子青禾,心思细,认药准,可性子太软,压不住那些恃才傲物的老人;二弟子墨石,针灸学得好,却急功近利,去年为了抢一味‘血竭’,差点与昆仑派起了冲突;倒是三弟子晚晴,虽是女子,却有主见,前几日在江南疫区,用你教的兵法思路调配药材,竟比谷里的老人还周全。”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晚晴”二字上,带着几分犹豫:“只是她入门才五年,资历太浅,怕是……”
“资历从来不是衡量本事的尺子。”萧沅打断她,想起自己十八岁接掌兵权时,满朝文武也说他“乳臭未干”,是卫蓁蓁的父亲拍着他的肩说“能不能扛事,看的是骨头硬不硬,不是胡子长不长”。他拿起名册,指尖点在“晚晴”的名字上,“你说她用兵法思路调药材?”
柳萱点头,眼底泛起笑意:“是啊,她说‘药材就像粮草,得知道哪里缺、哪里有,还得防着被人截了去’。我当时就笑她,跟着你这位元帅待久了,连看病都带着股硝烟味。”
雨声渐密,敲打着窗棂,像在为这段对话伴奏。萧沅想起晚晴那个姑娘——去年在雁门关见过一面,穿着粗布裙钗,却敢在蛮族医者挑衅时,当众指出对方药方里的三处错误,条理清晰,眼神清亮,像极了年轻时的柳萱。
“明日让她来元帅府一趟。”萧沅放下名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倒要看看,能让你夸的弟子,到底有几分能耐。”
柳萱望着他,忽然笑了。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愁绪,像是被他这句话吹散了不少。她知道萧沅的性子,从不轻易夸人,既肯见晚晴,便是认可了她的考量。
次日午后,晚晴果然来了。她穿着身半旧的湖蓝色衣裙,头发用木簪简单挽着,手里提着个药箱,站在元帅府的回廊下,虽有些局促,脊背却挺得笔直。
“弟子晚晴,见过元帅,见过师母。”她行礼时,动作标准却不卑不亢,药箱放在脚边,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柳萱示意她坐下,递过一杯清茶:“路上辛苦了。昨日让你带的《解毒方注》,带来了吗?”
晚晴从药箱里取出个蓝布包裹,里面是本手抄的册子,字迹娟秀却有力。“回师母,这是弟子根据谷里的古方,结合江南疫区的病例做的增补,还请师母斧正。”
萧沅接过册子,随手翻开一页。上面不仅有药方,还画着药材的形态、炮制的步骤,甚至标注了“若遇阴雨,需加防风三钱”“孩童服用,减附子半分”,细致得不像出自五年资历的弟子之手。
“这处,”他指着其中一页,“你说‘蝎毒需用蜈蚣解,看似以毒攻毒,实则取其相克之理’,倒有几分见地。”
晚晴抬眼,目光清亮:“弟子以为,治病如治国,需知其症结,更需知其性情。蝎性烈,蜈蚣性猛,猛能制烈,正如元帅治理边境,以雷霆手段制蛮族之骄纵。”
柳萱在一旁听得眉梢微扬。这姑娘竟能将医理与兵法联系起来,倒是比她想的更有灵气。
萧沅放下册子,忽然问道:“若让你掌药王谷,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晚晴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被问得这样直接。她沉默片刻,指尖轻轻绞着衣角:“弟子会先查账。”
“查账?”柳萱有些意外。
“是。”晚晴点头,语气坚定,“谷里的药材采买、药方抄录,近年多有疏漏。去年冬天,西北苦寒,弟子发现发放的冻疮药里,竟有三成是三年前的陈药,药效大减。若掌谷中事务,必先让每一味药都用在实处,不辜负求医者的信任。”
萧沅与柳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许。这姑娘不仅有才华,更有务实的心,这正是药王谷如今最需要的。
“你可知,掌谷之位,不仅要懂医理,更要应付江湖纷争、朝堂关系?”萧沅继续追问,“上月峨眉派说谷里的‘凝神香’掺了假,闹着要讨说法,你会如何处置?”
晚晴不假思索:“弟子会带着新制的香去峨眉,当众与他们的药师比对,若真是谷里的错,十倍赔偿;若不是,便请他们公开致歉。江湖事,江湖了,不牵扯恩怨,只论是非。”
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晚晴脸上,映出她眼里的光。柳萱忽然想起自己刚掌谷时,师父也曾这样考较她,那时她的回答,竟与晚晴有七八分相似。
“好。”柳萱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枚雕刻着药草纹样的玉牌,“这是药王谷的‘传承令’,从今日起,谷里的大小事务,由你暂代处理。”
晚晴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师母,弟子资历尚浅,恐难担此任……”
“资历是做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萧沅将那枚玉牌放在她手里,“当年我接元帅印时,比你现在还小两岁。记住,怕就输了一半,敢做,才能赢剩下的一半。”
晚晴握着那枚玉牌,指尖微微发颤。玉牌温润,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像师父的期许,像谷里百十位弟子的信任,更像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柳萱和萧沅深深一拜:“弟子定不辱使命!”
接下来的一个月,药王谷里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晚晴按照自己的想法,先是清查了药材账目,将三名以次充好的管事逐出谷门;又修订了《谷规》,规定“无论入门早晚,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甚至大胆改革了药方传承制度,允许弟子在古方基础上创新,只要经得住临床验证,便可录入《药王谷方集》。
有老弟子不服,跑到元帅府找柳萱告状,说“晚晴这是要毁了药王谷的根基”。柳萱只是笑着给他们沏茶:“当年我师父让我用西域的雪莲入药,不也被说‘离经叛道’?可事实证明,那样配药,药效反倒更好。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也给药王谷一个机会。”
萧沅坐在一旁,听着柳萱温言细语地化解纷争,忽然明白她为何坚持要退居幕后——她不是放下了药王谷,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它。就像当年卫蓁蓁劝容珩放权给年轻臣子,说“江山是一代代人的江山,总得让后来人学着扛”。
初夏的第一个满月夜,药王谷举行了传承大典。晚晴身着谷主服饰,接过柳萱手中的《百草心经》,在全谷弟子的注视下,对着历代祖师的牌位起誓:“此生以医济世,以仁传谷,不负师恩,不负苍生。”
柳萱站在台下,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忽然握住萧沅的手。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却温暖得让人安心。
“你看,”她轻声说,“青出于蓝,总是好的。”
萧沅望着台上的晚晴,又看看身边的柳萱,忽然笑了。他想起刚认识她时,她也是这样,敢在千人的武林大会上,指出前辈药方里的错误;敢背着药箱,跟着他的军队深入荒漠,只为救治那些被遗忘的伤兵。
“以后,你便有更多时间,管管我这元帅府的‘药材’了。”他低头在她耳边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比如,看看我这老骨头,还能不能再撑几年。”
柳萱嗔怪地拍了他一下,眼底的笑意却像月光一样,温柔得能淌出水来。
大典结束后,晚晴送他们到谷口。月光洒在石板路上,像铺了层银霜。
“师母,元帅,”晚晴忽然开口,“弟子有个请求。”
“你说。”
“谷里想在京城开家药铺,既为方便百姓,也为……及时给元帅府和宫里送药。”晚晴的脸颊微红,“弟子还想,请师母偶尔去坐诊,给弟子们当当师父。”
柳萱看向萧沅,见他点头,便笑着应允:“好啊,我正愁元帅府的药草种得太多,没处用呢。”
回程的马车上,柳萱靠在萧沅肩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月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她鬓边的银簪上,泛着柔和的光。
“你说,晚晴能把药王谷带好吗?”她轻声问,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萧沅握住她的手,指尖拂过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制药留下的痕迹,也是她半生心血的见证。“你当年接谷时,不也有人这样问过你师父吗?”他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吻,“传承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你把根扎深了,后来人才能长得高。”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在为这段新的开始伴奏。柳萱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萧沅衣襟上的松香,混着药王谷特有的药草香,酿出一种安稳的味道。
她知道,自己没有离开药王谷,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它。就像萧沅守着边境,也守着她;就像晚晴接过传承令,也接过了那份“以医济世”的初心。江湖与宫廷,看似遥远,却在这一刻,被这份跨越了新旧的传承,紧紧连在了一起。
墨河的水静静流淌,载着月光,载着药香,也载着这些生生不息的故事,流向越来越长的岁月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