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落在镇北元帅府的青石板上,铺出一片粉白的碎锦。萧沅站在书房窗前,手里捏着一卷刚修订好的《边防策》,目光却越过庭院,落在演武场那个踉跄的身影上。
“持枪时肘要抬平,腕力需贯而不泄。”他扬声开口,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演武场上的少年闻声一颤,木枪“哐当”落地,玄色骑射装的前襟沾着草屑,颈间那半块双鱼玉佩晃了晃——那是半年前皇家赏花宴上,容瑾亲手系在吏部尚书之女沈清辞颈间的信物,如今却被他摘下来,用红绳缠了三层,贴身藏着。
“太傅。”容瑾弯腰捡枪,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闷涩,枪杆握在手里,却比昨日重了不止三倍。
萧沅缓步走出书房,玄色锦袍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他刚从兵部议事回来,袖口还沾着些许墨痕,作为镇北大元帅兼太子太傅,他对这个学生向来严苛,此刻眉峰却微微蹙起:“边境粮草调度已毕,蛮族使者三日后抵京,你这太子倒是清闲,练枪都能走神?”
容瑾猛地抬头,眼眶泛红:“太傅怎会知晓……”
“昨日沈尚书府的马车在西街翻了,沈小姐崴了脚踝,你在东宫核对军户名册,只让内侍送了瓶伤药过去。”萧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前日沈小姐生辰,你托人送了盒芙蓉糕,还是御膳房昨日剩下的,连个新锦盒都未曾换过。”
少年的脸“腾”地涨红,像被人当众掀开了心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玉带:“军户名册关乎北境征兵,差一户便可能漏算十名壮丁,实在抽身不得……生辰那日忙到亥时,御膳房早已歇下,想着糕饼总是心意……”
“心意?”萧沅拾起地上的木枪,枪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去年赏花宴,你为了给沈小姐折一枝最高处的绿萼梅,爬上年轮近百的老梅树,摔下来蹭破了膝盖,那时怎不说‘抽身不得’?”
这句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少年强撑的镇定。容瑾后退半步,喉结滚动着,声音里染上哭腔:“可如今不同!太傅常教我,身为储君,当以家国为重,岂能沉溺儿女情长?”
“家国与私情,何时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萧沅将木枪掷回他手中,枪杆震颤着发出嗡鸣,“陛下当年亲征南蛮,军帐中仍藏着皇后亲手绣的平安符;老臣镇守雁门关时,每封军情奏报里,都夹着夫人寄来的当归。”
容瑾愣住了,握着枪杆的手微微发松。他自幼跟着萧沅读书习武,听了无数关于“忠君报国”的道理,却从未想过,那些铁骨铮铮的英雄,也会有这般牵肠挂肚的时刻。
“沈小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萧沅转身往书房走,“去年瘟疫,她跟着沈夫人在疫区照顾病患,亲手熬药喂汤,手上磨出的茧子比你练枪的茧还厚,怎会不懂‘家国为重’?”
容瑾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踉跄。穿过爬满紫藤的回廊时,他忽然想起沈清辞曾笑着说:“我祖父当年守雁门关,家书里总说‘城在人在’,可每封信末尾,都会问一句‘家中牡丹开了吗’。”那时他只当是趣闻,此刻想来,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书房里弥漫着松烟墨的香气,萧沅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你且说说,沈小姐为何生你的气?”
容瑾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她……她让侍女把我送的玉佩还回来了,说‘殿下志在天下,清辞不敢叨扰’。”他从袖中掏出那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却被攥得沁出了汗,“前日我去尚书府,她连面都不肯见。”
萧沅提笔的手一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乌黑。他想起三年前,容瑾第一次在课堂上走神,只因前一日见了沈清辞在御花园放风筝,那丫头的风筝线断了,是容瑾骑着马追了半座园子替她捡回来的。那时少年脸颊微红,却嘴硬说“只是顺手”。
“你可知,女子最在意的不是你做了多少大事,而是你心里有没有她的位置。”萧沅放下狼毫,指着墙上悬挂的《皇舆图》,“北境军粮重要,沈小姐的脚踝就不重要?军户名册要紧,她的生辰就可随意应付?”
容瑾的指尖猛地收紧,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去疫区巡查,沈清辞托人给他送了件棉袍,说北地夜寒,让他务必穿上。可他回来时棉袍被荆棘划破,随手扔在箱底,连句“收到了”都未曾说过;沈清辞喜欢收集各地的风土志,他去云州时答应给她带一本《云州异物志》,回来时却因忙着与兵部对账,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她只淡淡说“殿下繁忙,不必记挂”,他竟真的没再寻……
“我以为……我以为她会懂的。”少年的声音带着茫然,像迷路的孩子,“我是太子,总不能像寻常公子那般,日日围着她转。”
“寻常公子会为她摘梅,你身为太子,亦可在议事间隙,亲笔写张字条问她‘脚踝好些了吗’;寻常公子会记得她的生辰,你身为太子,亦可提前一日嘱咐御膳房备块她爱吃的杏仁糕。”萧沅的声音渐渐温和,“所谓心意,从不在排场大小,而在你是否真的放在心上。”
窗外的海棠花被风吹落几朵,落在宣纸上,像几滴淡粉的泪。容瑾望着那半块玉佩,忽然想起沈清辞收到玉佩时,眼里的光比御花园的宫灯还亮,她说:“这双鱼佩,我会好好收着。”那时他信誓旦旦,说要与她“如鱼得水,岁岁不离”。
“太傅,我该怎么办?”少年抬起头,眼眶通红,褪去了太子的沉稳,只剩下十七岁的慌乱,“她是不是……再也不肯理我了?”
萧沅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一枚磨损的箭镞。“十年前,我在雁门关被蛮族围困,中了一箭,箭镞上淬了毒。”他指尖拂过箭镞上的锈迹,“那时你师母在京中,收到消息后,连夜带着解毒的草药,跟着商队走了二十天,硬是闯过了封锁线。”
容瑾屏住呼吸,听着这段从未听过的往事。
“她见到我时,鞋磨破了,脚底板全是血泡,却笑着说‘你看,我把药带来了’。”萧沅的嘴角漾起浅淡的笑意,“后来我问她,不怕吗?她说‘怕,但我更怕你出事,连句再见都来不及说’。”
容瑾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忽然明白,沈清辞要的从不是日日相伴,而是在他心里,她的份量不输那些军报与公文;她怕的也不是他忙碌,而是在他的忙碌里,自己成了可以被随意忽略的人。
“去尚书府。”萧沅将木盒合上,“带着你的诚意,而不是太子的身份。”
容瑾转身就往外跑,玄色衣摆在回廊上划出急促的弧线,像一只终于找到方向的归鸟。他跑到门口时又停住,回头看向萧沅,眼里重新燃起光亮:“太傅,云州那本《异物志》,我记得书铺老板说有孤本,我现在就去寻!”
萧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海棠花丛里,端起桌上的凉茶笑了。少年人的感情,就像初春的草木,总要经历几场风雨,才能扎得更深,长得更茂。
暮色四合时,内侍匆匆来报,说太子在尚书府门口站了两个时辰,手里捧着连夜寻来的《云州异物志》,还有件亲手缝补好的棉袍。他没让侍卫通报,就那样站在海棠树下,对着沈清辞的闺房窗户,把这三个月来的疏忽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楚,说到最后,连尚书府的老管家都红了眼眶。
“听说沈小姐最后开窗,扔了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下来。”内侍笑得眉眼弯弯,“太子殿下接住帕子,乐得像个孩子,当即就把那半块双鱼佩系回了脖子上。”
萧沅放下茶杯,望向窗外。墨河的水静静流淌,映着天边的晚霞,像极了那些被妥帖安放的岁月——既有金戈铁马的壮阔,也有儿女情长的温柔,两者交织,才成了最动人的人间。
他重新拿起那卷《边防策》,笔尖落在“怀柔”二字上。治国如烹茶,需烈火烹煮,亦需细火慢煨;人心亦然,需以家国大义为骨,亦需以真情实感为肉,如此方能圆满。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下,已是三更。萧沅吹熄烛火,转身走向内室。明日还要教容瑾兵法,想来经过这场“爱情危机”,那孩子该明白,所谓担当,不仅是守得住江山,更要护得住心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