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晨曦修道院前的小广场上。
“都排好队!主的孩子,请保持秩序!”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从队伍前方传来。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玛利亚的年轻修女,两个月前才从王都调来这座位于西北边陲的苦寒之地。
此时她正将一块黑面包发给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并低声嘱咐着什么。
发完一轮,玛利亚直起身,轻轻吁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扫视,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德维尔家的小威廉,那个内向腼腆并会在接过面包时轻声细语地说“谢谢修女”的小胖墩,即使是初来乍到的她也听说过那个可怜孩子的遭遇。
显赫一时的德维尔家族在威廉的父亲缠绵病榻之际就家道中落了,母亲带着仅剩的财产改嫁远走,只留下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独自守着郊外那座空无一物的庄园。
玛利亚总会在自己的权限内悄悄给威廉多留一小块面包或是一点奶酪,希望能稍稍抚慰那颗饱受创伤的幼小心灵。
很快,她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个正穿过人群,朝发放点走来的小胖墩。
然而就在视线聚焦的刹那,玛利亚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被突如其来的惊愕所取代。
确实是威廉没错,那身明显不合体的旧衣服,那圆润的身形。
可他的眼神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怯懦躲闪,而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而沉静,与白嫩稚气的圆脸形成了极大的割裂感。
他走路的姿态也变了,不再是畏畏缩缩,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年龄和体型全然不符的强势姿态。
玛利亚的心猛地一揪。
出事了?这孩子究竟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才会在一夜之间……
不,简直像是换了一个灵魂!
而另一边的卫莲则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玛利亚面前,伸出肉乎乎的手,摊开掌心。
“……”玛利亚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被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怵。
她将原本准备递出的那块普通面包收了回去,手伸向旁边一个用亚麻布盖着的篮子——那是她特意为威廉预留的,里面除了面包还有一小块奶酪和两个苹果。
她拿出一块分量更足,看起来也稍微新鲜一点的面包,连同奶酪和苹果一起,放在卫莲摊开的掌心,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威廉……愿主保佑你。
卫莲接过食物,垂下眼帘,避开修女过于直接的探询目光,将面包、奶酪和苹果一股脑地塞进麻布袋里。
“谢谢修女。” 卫莲轻声道谢,语调甚至模仿了记忆中威廉的样子,但刻板的礼貌下是拒人千里的冷淡。
他微微颔首算作告别,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挤入人群,朝着广场外走去。
玛利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心情沉重地看着那个圆滚滚却显得格外孤绝寂寥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尽头,脑子里只剩下满满的困惑和担忧。
……
卫莲刚走出人群,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就从墙角阴影里蹿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正是赛拉尔。
自打进入小镇后,这只聒噪的猫倒是识相地闭紧了嘴,只用那双漂亮的异色瞳嫌恶地扫视着肮脏的街道和衣衫褴褛的贫民。
卫莲并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故意放慢了脚步,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实则是在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
原主威廉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卫莲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思绪随着这些突然涌现的记忆渐渐飘远。
魔法师……
作为这个世界力量体系金字塔顶端的人群,他们精神感知力超群,但普遍体质羸弱,施展威力强大的魔法前往往需要念诵冗长繁复的咒语。
而这,在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卫莲看来,简直充满了“中二”的仪式感和巨大的实战破绽。
然而,遍布大陆的魔法师协会和光明教会却是凌驾于王权之上又能左右王国命脉的终极力量,即使是国王本人,在面对一位正式注册的魔法师时也必须表达足够的敬意。
原主威廉就拥有那么一丝可怜的风元素亲和力。
这份资质在整个魔法师群体里平平无奇,但若放在普通人中,本应是他摆脱泥潭,过上优渥生活的唯一跳板。
可惜与生俱来的自卑像一具沉重的枷锁,导致威廉连续三次在伊卡洛斯皇家学院的招生考试中落榜。
于是,被现实压垮的威廉龟缩在暗不见天日的老宅中,将希望寄托在召唤邪神这种虚无缥缈的疯狂之举上,最终落得个灵魂消散、躯壳易主的下场。
“魔法师……”卫莲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汇,眼神中闪烁着权衡利弊的精光。
偏见归偏见,厌恶归厌恶,眼下这具虚胖绵软的身躯,空空如也的口袋,还有郊外那座一无所有的破败庄园……
所有现实都在提醒着他,要摆脱贫困活下去,要拥有改变现状的力量,成为一名魔法师是唯一的可取之策。
距离黑岩镇十英里外的莫格城邦是这片区域的政治中心,中央广场的公告栏里汇聚着王国的政令、各大工会的委托,以及……伊卡洛斯皇家学院的最新招生信息。
那是威廉三次折戟沉沙的地方,也是目前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
虽然卫莲对这个世界的魔法体系一窍不通——毕竟,原主威廉那点可怜的元素亲和力连个火星子都搓不出来。
但卫莲心里很清楚,招生本身就是一道门槛,如果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一切都无从谈起。
他需要亲自去一趟莫格城邦,了解公告栏上的信息。
至于如何运用那点风元素亲和力……
走一步看一步,总有办法可想,生存的压力容不得他挑三拣四。
打定了主意,卫莲不再耽搁,转身朝着镇外走去。
他步速加快,小腹的赘肉随着行走的动作微微颤动,这具缺乏锻炼的肥胖身躯让他烦躁不已。
卫莲刚刚走出镇口,身后压抑了许久的赛拉尔终于忍不住了,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卑贱的穿越者,你竟敢让伟大的赛拉尔纡尊降贵,跟着你在那肮脏污秽且充斥着低等生物的小镇里穿行!”
赛拉尔几步冲到卫莲脚边,昂着那颗沾着泥点且毛发打结的猫头,眼神里燃烧着屈辱的怒火和前所未有的焦躁。
它绕着卫莲的裤脚转了两圈,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语气中除了愤怒还掺杂了几许委屈:“还有,这具低等容器竟然在向吾的神识传递一种荒谬绝伦的信号,一种……一种属于蠕虫般的生物才会有的原始需求!”
卫莲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脚边炸毛的白团。
赛拉尔仰着圆圆的猫脸,异色瞳里满是惊慌无措:“吾饿了!”
它是吼出来的,好似在宣布一个宇宙级的灾难。
神明的神识被困在一只普通家猫的躯壳里,这躯壳源自本能的饥饿感猛烈冲击着它高高在上的意志,让它烦躁不堪,尊严扫地。
“简直是奇耻大辱!吾在域界沉睡千年,汲取暗物质本源,何曾需要这些……这些……”它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人类的食物,气得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卫莲的目光在赛拉尔明显营养过剩的肚皮上扫过,又缓缓落在自己同样圆鼓鼓的低头时能挡住脚尖的腹部。
他沉默地从麻布袋里掏出在修道院领到的黑面包,席地而坐,然后,用力掰下一小块。
赛拉尔看到卫莲的动作,猫眼骤然亮起,眼神里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冀——难道这个傲慢的人类终于开窍了?懂得向伟大的神明献上供奉了?
它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准备用倨傲的姿态接受这份迟来的贡品。
然而,卫莲看都没看它一眼,直接将那一小块面包塞进了自己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面包很硬,刮擦着喉咙,味道寡淡中带着酸涩,但对于这具急需补充能量的身体来说聊胜于无。
赛拉尔愣在原地,高高扬起的猫头僵成一个滑稽的姿势,期冀化为猛烈的怒火。
“你……你竟敢当着吾的面吃独食?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透顶的虫子,你知不知道吾是谁?吾是域界的主宰!是……”
“闭嘴。”卫莲咽下口中的面包,冷漠至极地睨了它一眼。
这只猫喋喋不休的贬低和自吹自擂如无数只绿头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终于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站起身。
赛拉尔还在那愤怒地叫嚣着,唾沫星子喷到卫莲的裤腿上:“……是凌驾于你们这些卑微生命之上的真神!你胆敢如此慢待吾,必将承受……”
话音未落,卫莲的右脚霍然抬起,并非多么用力,但动作快得赛拉尔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
脚背不轻不重地踹在赛拉尔圆滚滚的侧腹部。
“喵嗷——!!!”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猫嚎响起。
赛拉尔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力将它整个身体带飞离地。
紧接着,它肥胖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十几米开外的一片草丛里。
赛拉尔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挣扎着从草窝里抬起头,蓬松的白毛沾满了碎叶和泥渣,狼狈不堪。
漂亮的异色瞳瞪得溜圆,里面充斥着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颠覆认知的不可置信。
他……他踢了吾?!
那个渺小如尘埃的穿越者竟然用他那肮脏的脚踢了伟大的赛拉尔?就像踢开一块碍眼的石头?
前所未有的暴怒如火山喷发,此时的赛拉尔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属于猫科动物最原始也最暴烈的念头。
撕碎他!
“喵呜!”赛拉尔发出一声饱含杀意的嘶吼,这声音完全不同于之前气急败坏的尖叫。
它从草丛里蹦起来,浑身的毛炸开,异色瞳收缩成两条竖线,死盯着那个依然站在老橡树下,面无表情拍着裤腿上灰尘的人类。
赛拉尔伏低身体,准备扑过去用爪子撕烂那张可恶的脸,让那个亵渎神明的家伙跪在自己面前哀嚎忏悔!
可卫莲拍掉最后一点灰尘,抬眼望着那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白毛团,平静地开口道:
“你不是饿了吗?”
赛拉尔冲刺的动作骤然一滞,前爪僵在半空,圆滚滚的身体因为惯性前倾,差点栽倒。
它愕然抬头,猫眼里狂暴的杀意被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冲散了大半,只剩下茫然和被打断节奏的憋闷。
“……所以呢?”赛拉尔下意识地反问,声音还带着咆哮的嘶哑,气势却无端弱了下去。
这个人类的思维让它完全跟不上节奏。
卫莲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刚才赛拉尔摔落的那片草丛。
他眸光清浅,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里,有老鼠。”
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草是绿的”。
老鼠?
赛拉尔顺着卫莲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枯黄杂乱的草丛。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一种源自这具家猫躯壳的本能嗅觉被激活了。
它闻到一股属于啮齿类动物的骚膻气息,与此同时,肚皮里被强行压制的饥饿感如被点燃的干草堆,轰然爆发。
去草丛里……抓老鼠……吃?!
这简直是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击中了赛拉尔残存的神明自尊。
“你……你竟敢……”赛拉尔气得浑身都在发抖,险些背过气去。
它堂堂域界主宰,竟沦落到要亲自去捕食老鼠果腹?这比被踢飞还要耻辱一万倍!它宁愿饿死!
就在赛拉尔即将被怒火吞噬,准备再次扑上来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卫莲有了新的动作。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那块啃了一小半的黑面包,然后用手指将面包掰下一些更小的碎屑。
卫莲将手往前递了递,掌心摊开,那点灰扑扑的面包渣距离赛拉尔的鼻尖只有寸许之遥。
他微微歪了下头,看着眼前炸毛的白猫,眼神里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也没有丝毫戏谑,只有一种务实到极致的坦诚。
“要吃吗?”他问,语气平缓而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