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这虽是一句古话,但此刻紫宸宫内弥漫的天子盛怒,让在场每一位重臣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他们心知肚明,皇上不可能真把他们都拉出去砍了,但在那雷霆震怒之下,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还是让他们齐刷刷地跪倒,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等惶恐!皇上息怒!”
皇上看着匍匐在地的一片朱紫官袍,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将翻涌的怒气压下去几分。
他知道,光发火解决不了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冰冷,但不再充满杀意:“罢了,都起来吧。光跪着有什么用?朕问你们,对于林淡所奏之事,尔等究竟有何见解?有何良策?!”
殿内一片沉寂,大臣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率先开口。不当出头鸟的道理,谁都懂。
忠顺王爷眼见这僵局,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皇兄的脾气,也明白林淡这封奏折的分量。
今日若是不能有个结果,恐怕谁都别想轻易离开这紫宸宫。他终究是宗室亲王,身份特殊,此刻只能硬着头皮挺身而出。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臣弟以为林侍郎所奏,虽言辞激烈,构想大胆,但其所指问题,确是我朝亟待解决之隐患。其所提海关、巡缉司、监察外邦等诸项新政,虽前所未有,却也是针对时弊,思虑周详。依臣弟愚见或可就按林大人所言,酌情试行承办?或许效果极佳也未可知。”他说得比较委婉,但态度明确是支持林淡的。
皇上目光扫过底下众臣,不置可否。
有了忠顺王爷带头,五大学士和陈敬庭陈尚书也纷纷出列表态:“臣等附议忠顺王爷所言。林大人所奏,乃老成谋国之见,当予以重视,酌情推行。”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轻易附和。
吏部尚书夏邦谟沉吟片刻,上前一步,他说话就比忠顺王实在许多:“启禀皇上,臣也以为林大人所奏切中时弊,新政构想颇具远见。臣,支持林大人之谏。”
他先表明了立场,随即话锋一转,指出了现实困难,“然,皇上,恕臣直言。依臣所掌吏部情况来看,现有官员名额、考成升转体系,以及可用之才储备,恐不足以支撑林大人所提如此之多、之新的衙门机构同时设立并有效运转。此乃实际困难,不得不虑。”
皇上依旧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喜怒。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迟疑和反对:“皇上,臣以为林大人所言,或许还有待商榷。”
众人目光瞬间集中到说话之人身上——正是工部尚书周韬。
周韬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压力巨大,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皇上,臣并非反对新政。只是无论是兴建海关衙门,还是设立巡缉司,亦或是那秘密监察网络,皆需投入海量银钱!兴建衙署、购置器械、招募人员、日常薪俸周转……每一项都是巨大的开销!如今国库虽比往年充盈,但亦不当如此靡费。臣以为,此等牵涉广大之举,理应徐徐图之,方为稳妥之道啊。”
他这番话,听起来倒是站在为国库省钱的立场上,颇有些老成持重之意。
但皇上尚未开口,一直沉默的陈敬庭尚书忍不住了。这周韬话里话外虽未明说,但那“有待商榷”、“徐徐图之”,分明就是给他爱徒林淡的新政泼冷水、使绊子!他岂能坐视不理?
陈敬庭当即出列,语气带着一丝锐利,直接问道:“周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要‘徐徐图之’,老夫倒要问你,你究竟是觉得林淡所奏的新政本身不妥,不该办?还是单纯觉得此事是林淡所奏,所以你便不愿支持,要缓办、拖办?!”
这话问得极为尖锐,几乎是指着鼻子说周韬因私废公了。
周韬脸色一变,连忙辩解:“陈大人何出此言!臣绝无此意!臣完全是从朝廷大局、从国库收支考量……”
“够了。”皇上终于开口,声音平淡的打断了周韬的话。
他淡淡地瞥了周韬一眼,那眼神冰冷如刀,“周爱卿,朕记得,你已年过五旬了吧?而且朕听闻,你平素身子骨就不太爽利?”
周韬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连忙道:“劳皇上挂心,臣……臣只是偶有小恙……”
皇上却不等他说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既然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若再让你勉力操劳,配合新政推行,倒显得朕这个君主不近人情,不体恤老臣了。”
周韬脸色瞬间煞白。
只听皇上继续说道:“朕体恤你。这样吧,赐你白银百两,准你辞官归乡,荣养天年。也算是全了你我君臣一场的情分。”
“皇上!臣……”周韬如遭雷击,还想再争辩几句。
他虽与义忠亲王、北静王有些旧谊,皇上以往对他有所忌惮,但他终究没有直接与其牵连,所以平素虽然知道皇上并不待见他,但他也会据理力争。
但近两年来,随着林淡异军突起,商部、户部被皇上牢牢掌控,吏部又向来中立,他这工部尚书的权柄和话语权早已大不如前。可他万万没想到,皇上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借此机会将他罢免!
皇上一个眼刀扫过去,周韬剩下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他明白,大势已去。
皇上这是铁了心要推行林淡的新政,任何阻碍都会被无情清除。如今能得个“辞官荣养”的结局,已算是皇上念及旧情,未加严惩了。那“百两白银”的赏赐,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羞辱,但他也只能咬牙忍下。
“臣……谢主隆恩!”周韬跪倒在地,声音干涩,带着无尽的苦涩与不甘,重重叩首。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夏守忠将失魂落魄的周韬“请”出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