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感受到这股“寒意”的,还有执金卫指挥使刘冕。
连月来,他为了处理甄家卖官鬻爵的后续、配合林淡那边的暗中调查,忙得脚不沾地,十天里有七八天都直接睡在了卫所的公衙里。
好不容易眼看着手头最紧急的事务忙出了个头绪,还没等喘口气,清闲上半天,就接到了宫里的急召——原因竟是林淡又上了奏折!
“天杀的林淡!”刘冕几乎是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认命地抓起官帽,黑着脸,大步流星地往皇宫赶去。
这林淡,简直就是他仕途上的“灾星”!
埋怨归埋怨,刘冕脚下的速度丝毫不慢。等他赶到紫宸宫门前时,发现同僚们的步子也都不慢,几位重臣几乎前后脚抵达。
然而,宫门外的情形却让他察觉出一丝异样——往常皇上急召,多是谁到了谁便先行入内奏对,今日却见所有人都被拦在了宫门之外,由内侍客气却坚决地请他们“稍候片刻”。
更奇怪的是,众位大臣互相打量了几眼,心中默数了一下接到传召的人员,发现该来的似乎都到齐了。那此刻在殿内面圣,或者说……正在承受天子之怒的,又是哪一位?
此刻,殿内确实正在上演一场单方面的“风暴”。
鸿胪寺卿王志和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被骂得满头雾水,汗出如浆。他一进殿,还没来得及看清皇帝的脸色,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斥责,说他“尸位素餐”、“办事不力”、“对洋务懈怠糊涂”。
王志和脑子里飞快地把近期鸿胪寺经手的大小事务过了一遍,愣是没想明白到底是哪桩事触了皇上的逆鳞。但多年官场养成的本能,让他立刻伏地叩首,连声请罪:“臣愚钝!臣有罪!请陛下息怒!”
谁知他这认错非但没能平息圣怒,反而像是往火上浇了一瓢油。皇上越说越气,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个龙泉窑青瓷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尔等这般浑浑噩噩,朕偌大的疆土被人觊觎,尔等竟还高枕无忧?!”
王志和吓得浑身一颤,脑袋埋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
在他的印象中,皇上虽非庸主,但也少有这般不加掩饰的雷霆震怒。最让他难受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滔天怒火从何而来,以至于连一句像样的辩解都无从说起,只能硬着头皮承受这无妄之灾。
皇上其实也并非真要将王志和如何。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位鸿胪寺卿有几斤几两,若他有林淡一半的敏锐和胆魄,也不至于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蹉跎这么多年,始终没能更进一步,入主六部。理智上,他知道这事不能全怪王志和。
但理智归理智,从林淡奏折中读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事实和潜在危机,以及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前预警的愤怒,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于是,倒霉的王志和便成了这只“儆猴之鸡”。皇上足足骂了将近两刻钟,直到觉得胸中那口郁气消散了不少,这才冷哼一声,对夏守忠道:“宣他们进来吧。”
殿外等候的众臣早已是心思各异,听到宣召,连忙收敛神色,鱼贯而入。
经过跪伏在地的王志和身边时,众人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刚才在里面挨骂的倒霉蛋是他!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行礼如仪。
“平身。”皇上的声音依旧带着未散的冷意。
他也没绕圈子,直接对夏守忠示意。
夏守忠会意,立刻命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将那本“鸿篇巨制”般的奏折徐徐展开。当那长得过分的奏章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殿内响起了一片几不可闻的抽气声,几位老臣的眼角甚至微微抽搐了一下。
皇上没理会众人的惊诧,直接开始分派任务:“都仔细看看!林淡这奏折里写的东西!鸿胪寺卿,你重点看第一部分,关于外邦人现状及潜在危害;刘冕,你看第二部分,关于扩大执金卫职能,构建地方监察暗网的构想;忠顺王、陈敬庭、工部尚书,你们看第三部分,关于革新海道衙门,设立‘海关’新制的详细方略;其余部分,尔等自行翻阅……”
皇命下达,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众人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各位重臣都埋首于自己被指定的部分,越看越是心惊。林淡所述之事,逻辑严密,证据与推演并存,提出的构想更是大胆超前,许多是他们从未想过,或者想过却不敢深究、更不敢提出的!
看着看着,不少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站在一旁的户部尚书陈敬庭,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陈老尚书,您这到底是收了个什么样的“怪物”当弟子啊?!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本超长奏折的主要内容终于被在场众臣大致消化完毕。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皇上环视下方沉默的众臣,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沉寂:“众位爱卿,都看完了?谈谈看法吧。”
回应他的,是一片更深沉的鸦雀无声。
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林淡奏折中所指出的问题,诸如外邦人管理混乱、海防与贸易权责不清、地方监察力量不足、应急调动机制僵化等,在场这些位极人臣的老狐狸,其实并非全无察觉。只是……
一来,他们不是林淡,没有他那份基于“历史经验”而产生的强烈危机感,并不认为眼下这些“疥癣之疾”会酿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多半抱着“拖字诀”,以为能维持现状。
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便是这朝堂上下的潜规则了。
从上到下,从君到臣,其实都不太喜欢总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的人。在没有想好万全的、不得罪人的、且能显出自己能力的“解决方案”之前,贸然将问题捅出来,很容易引火烧身,或者被对手攻讦。
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是大多数官员的为官之道。这甚至是君臣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古往今来,官场大多如此,皇上以往虽偶有不满,却也觉得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但今日,林淡这封奏折,像是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破了他一直以来或许存在的侥幸心理!林淡那种发现问题便立刻着手调查、大胆进言、甚至不惜打破常规提出解决方案的态度,深深刺激了他。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都像眼前这群臣子一样,看见了问题却因为没想好完美的解决方法就装聋作哑、不闻不问,那么迟早有一天,他这个皇帝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瞎子和聋子!等到大祸临头之时,恐怕为时已晚!
看着下方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臣子,再对比奏折中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却心系社稷、敢想敢干的年轻身影,皇上的怒火再次升腾,且比之前更加猛烈!
“啪!”
一声脆响,皇上将腕上戴着的一串沉香木手串狠狠掼在御案之上,声音如同寒冰撞击,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失望与愤怒:“满朝朱紫,食君之禄!终日里只会歌功颂德,浑浑噩噩!待到祸起萧墙,难道要朕与尔等一同坐以待毙不成?!”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朕要你们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