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梅拉·米尔顿总督那场奢华的欢迎盛宴,在联盟代表团心中久久未能平息。
盛宴上金碧辉煌的灯光、精致到近乎浪费的食物、帕梅拉充满优越感的演说、以及兰斯·霍恩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试探,都清晰地勾勒出联邦顶层那冰冷而傲慢的面孔。
然而,林峰深知,要看清一个社会的全貌,绝不能只停留在光鲜亮丽的顶层。
他需要带领代表团深入联邦的肌理,观察那些被璀璨灯光掩盖的角落,那些在帕梅拉口中被轻描淡写为“保障基本生存”的群体。联邦森严的等级制度,才是其繁华表象下最真实的骨骼。
在史蒂文斯安排的、名为“参观交流”实则路线被严格控制的官方行程之外,林峰要求代表团成员利用有限的自由活动时间,尽可能分散开,用敏锐的眼睛去观察联邦社会的不同层面。他们看到的景象,远比帕梅拉描绘的“秩序与繁荣”要复杂和残酷得多。
联邦的核心区域,也就是代表团主要活动范围,确实整洁有序,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精致。
这里的建筑普遍不高,但明显是经过精心修复或新建的,外墙粉刷一新,街道干净得几乎看不到一片落叶。
偶尔能看到穿着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深色制服的人从容走过,他们神态放松,步履悠闲,有时会进入一些挂着“公民俱乐部”、“文化中心”或“高级餐厅”牌子的场所。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的人们在悠闲地喝着饮品,交谈着,享受着战前才可能拥有的闲暇时光。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满足和优越感,与街道上匆匆走过的普通工装居民形成鲜明对比。
尤金在一次“散步”中,甚至看到一家商店的橱窗里展示着崭新的布料、精致的器皿和一些包装完好的奢侈品,标价牌上不是数字,而是一种点数符号。显然,这些是只有“高贡献值公民”才能享用的特权。
格伦看着那些悠闲的“公民”,又想起山顶寨在田地里挥汗如雨的居民,眉头微皱,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不适感。
士兵阶层在联邦内部地位特殊。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到近乎苛刻。
在街道上巡逻时,他们目不斜视,步伐整齐划一,对普通居民有着天然的威慑力。
他们享有更好的食物配给和居住条件,在公共场合也显得更有“地位”,普通居民见到他们会下意识地让路或低头。然而,这种特权背后是严苛的纪律和高压的控制。
达里尔和莫尔在观察中发现,士兵们私下里也极少交谈,眼神中缺乏联盟战士那种同伴间的信任和归属感,只有一种执行任务的麻木和服从命令的惯性。
一次,达里尔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在站岗时似乎因为疲惫微微晃了一下,立刻被旁边的小队长厉声呵斥,士兵立刻挺直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更深的僵硬。这种高压下的特权,更像是一种镀金的枷锁。
联邦的运转离不开庞大的工人群体。代表团在“参观”一个被允许进入的、相对“体面”的轻型装配厂时,看到了这些“蓝领”的工作状态。
工厂内部明亮整洁,机器轰鸣,流水线运转有序。工人们穿着统一的灰色或蓝色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埋头操作,动作熟练但机械,脸上缺乏表情,也很少交流。
车间的温度控制得很好,但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工头穿着不同颜色的制服,在生产线间巡视,不时用手中的记录板指点着什么。整个环境高效、冰冷,缺乏人性化的温度。
格伦注意到,工人的工装虽然统一,但质地明显比“公民”和管理者的制服粗糙许多,而且大多沾着油污。
午餐时间,工人们排队领取统一的配餐盒,在指定的休息区快速进食,然后立刻返回岗位。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沉默的咀嚼和机器持续的轰鸣。
玛姬看着这些沉默的工人,想起了山顶寨居民在劳作间隙互相递水、分享食物的场景,心中对联邦的“效率”产生了更深的质疑。
然而,联邦社会最深的阴影,隐藏在那些被刻意隔离、代表团在官方行程中绝对无法触及的区域——贫民窟,或者说,“低贡献值保障区”。
林峰敏锐地察觉到,每当他们试图靠近某些被高墙或铁丝网围起来的、环境明显脏乱的区域时,“陪同”的士兵就会不动声色地引导他们转向,或者以“安全区域,禁止进入”为由阻止。
从远处望去,那些区域房屋低矮密集,大多是简陋的棚屋或破败的建筑残骸,街道狭窄泥泞,垃圾随处可见,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衰败和绝望的气息。
偶尔能看到一些衣着破烂、身形佝偻的人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或者在简陋的窝棚前呆坐,眼神空洞麻木。
林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帕梅拉口中“基本生存保障”的真相,恐怕就藏在这些被阳光遗忘的角落里。他无法进入,但有人可以。
卡罗尔·佩莱蒂尔,这位在末日中淬炼出惊人潜行技巧和坚韧意志的女性,在联盟中以冷静和善于观察细节着称。她对联邦刻意隐藏的阴暗面有着强烈的探究欲。
在亚历山大时,赫谢尔·格林这位联盟的草药大师,深知联邦医疗资源可能存在的垄断和不公,特意将一小包精心配制的、针对常见儿童发热和腹泻的草药粉交给了卡罗尔,叮嘱她:“如果看到需要帮助的孩子…也许用得上。”卡罗尔默默收下了这份带着温度的嘱托。
在一个傍晚,利用士兵换岗和天色渐暗的短暂间隙,卡罗尔巧妙地避开了“陪同”士兵的视线,换上了一身深色、不起眼的衣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居住区。
凭借着白天观察的记忆和敏锐的方向感,她避开巡逻路线,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靠近了那片被铁丝网和高墙半包围的贫民窟边缘。铁丝网上挂着“限制区域,禁止入内”的牌子,但有一个破损的缺口无人看管。
卡罗尔深吸一口气,矮身钻过缺口,踏入了这片被联邦遗忘的土地。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狭窄泥泞的巷道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混合着垃圾腐烂、排泄物和疾病的味道。低矮的棚屋摇摇欲坠,用破木板、塑料布和废铁皮胡乱搭建而成,拥挤得几乎没有缝隙。污水在路面上肆意横流。
人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或充满绝望。孩子们赤着脚在泥地里玩耍,身上沾满污垢,有些孩子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里没有电灯,只有零星几点微弱的油灯光芒在污浊的空气中摇曳,更添几分凄凉。
这与一墙之隔的联邦核心区,简直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帕梅拉口中的“保障”,在这里只剩下最基本的、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食物配给和肮脏的栖身之所。
卡罗尔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那些在棚屋间蜷缩的孩子。很快,她在一个漏风的窝棚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蜷缩在破毯子里的男孩。
男孩大约五六岁,脸颊凹陷,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而费力,小脸烧得通红,身体在微微颤抖。一个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人坐在旁边,无助地用手摸着孩子的额头。
卡罗尔的心被揪紧了。她想起了赫谢尔的嘱托。她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士兵巡逻,迅速走到窝棚边,蹲下身,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对那女人说:“他烧得很厉害。”
女人抬起头,看到陌生的卡罗尔,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取代,她只是茫然地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卡罗尔不再犹豫,她迅速从怀里掏出赫谢尔给的草药粉包,又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水壶。她小心地倒出一点药粉在掌心,示意女人帮忙扶起孩子的头。
女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卡罗尔将药粉小心地喂进孩子嘴里,又给他喂了几口水。孩子无意识地吞咽着,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传来!两名巡逻的士兵发现了铁丝网的破损,顺着痕迹找到了这里!他们端着枪,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出来!限制区域禁止进入!”
窝棚里的女人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住孩子。卡罗尔缓缓站起身,挡在窝棚前,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她看着那两个气势汹汹的士兵,眼神锐利如刀。
士兵看清了卡罗尔的脸和她身上明显不属于贫民窟的衣着,认出了她是联盟代表团成员,愣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严厉:“卡罗尔女士?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限制区域!立刻离开!”
卡罗尔没有动,她的目光扫过士兵精良的装备,又扫过窝棚里病弱的孩子和惊恐的女人,最后落回士兵脸上。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贫民窟压抑的空气:
“限制区域?禁止进入?你们的疫苗,你们的药品,是不是也只限制在‘公民区’发放?”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士兵,“病毒可不管什么等级!它们不会因为你们划分了区域,就只感染‘低贡献值’的人!”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声的惊雷,在贫民窟污浊的空气中炸响!那两个士兵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们显然没料到卡罗尔会如此直接地揭露联邦医疗资源分配的核心不公。
窝棚里的女人抬起头,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绝望中看到一丝真相被揭露的复杂情绪。周围的棚屋里,一些偷偷窥视的眼睛也闪烁了一下。
士兵恼羞成怒,枪口微微抬起:“卡罗尔女士!请注意你的言辞!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卡罗尔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再说话。她最后看了一眼窝棚里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的男孩,将剩下的草药粉轻轻塞进女人颤抖的手中,低声说:“一次一点,温水送服。”
然后,她无视士兵的枪口,挺直脊背,从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沿着来路,钻出铁丝网的缺口,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留下两个士兵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以及贫民窟里那些沉默的、被卡罗尔那句话短暂唤醒的目光。
卡罗尔安全返回住所,将所见所闻详细告知了林峰和其他核心成员。她描述了贫民窟的肮脏破败、居民的绝望麻木、病童的凄惨,以及士兵的粗暴驱赶。她复述了那句“病毒可不管等级”,以及士兵当时的反应。
玛姬听完,一拳砸在桌子上,眼中怒火燃烧:“畜生!把人当垃圾一样丢在那种地方!连孩子生病都不管!这就是他们的‘文明’?这就是他们的‘秩序’?”
她想起了亚历山大,即使是最困难的时候,赫谢尔也会想尽办法救治每一个病人,无论他是战士还是农夫。
瑞克脸色铁青,垃圾场和救世军的记忆再次浮现,但联邦的这种系统性的、制度化的压迫,比尼根赤裸裸的暴力更令人心寒。
“等级…把人分成有用没用…这比尼根还狠。”
格伦则显得忧心忡忡:“那种环境…简直是瘟疫的温床。一旦爆发传染病…”他不敢想下去。
尤金也从技术的狂热中彻底清醒,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低沉:“他们有能力生产药品…却只供给上层…这种资源分配…太残酷了。”
达里尔和莫尔眼神冰冷,他们对贫民窟的苦难感同身受,卡罗尔的遭遇更让他们对联邦士兵充满了敌意。
卡尔、小赫歇尔和杜安三个孩子虽然不完全明白细节,但卡罗尔描述的生病小孩和凶恶士兵让他们感到害怕和难过。
摩根沉默着,眼神深邃,秩序与混乱的边界在他心中变得更加模糊。
林峰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联邦核心区稀疏的灯火。
贫民窟的景象,卡罗尔的遭遇,那句“病毒可不管等级”的控诉,如同冰冷的刀锋,刺穿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联邦模式的幻想。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等级森严,壁垒分明。上层奢靡,士兵高压,工人麻木,底层…被抛弃。”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这就是帕梅拉·米尔顿引以为豪的‘秩序’!这就是联邦繁华表象下的基石!”
他走到房间中央,扫过每一位成员,目光沉重。
“我们看到了联邦的根基。冰冷,残酷,毫无人性。它建立在牺牲绝大多数人尊严和生存质量的基础之上。这种制度,联盟绝不能接受!无论他们展示多么强大的力量,多么诱人的技术,其本质,是反人性的!”
林峰的话,如同宣言,在压抑的房间内回荡。
联邦的幻影,在贫民窟的真相和卡罗尔的控诉面前,彻底碎裂,露出了其下森严、冰冷、残酷的等级骨架。
联盟代表团此行的目的,已经不再仅仅是评估威胁或寻找合作可能,而是彻底认清了两种生存哲学的根本对立。
未来的道路,在联邦冰冷的等级壁垒前,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