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宸宫书房内,沈清漪那句带着凛冽寒意的警告,如同冰锥砸在德妃心头。
“僭越宫规,妄议国本……慎刑司的规矩……”
每一个字都带着皇贵妃执掌凤印的无上威压。德妃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瞬间僵硬,血色褪尽,变得一片煞白。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杯中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娘娘……娘娘教训的是!”德妃慌忙起身,对着沈清漪深深一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是臣妾糊涂了!爱子心切,一时失言!绝无半分非分之想!请娘娘恕罪!”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惊惧与不甘。
“姐姐言重了。”沈清漪脸上的冰寒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副雍容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慑人的威压从未存在过,“本宫知道姐姐是关心则乱。只是,有些话,关乎国本,关乎天家体统,还是谨言慎行的好。起来吧。”
“谢娘娘宽宏!”德妃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再不敢多言半句。又强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借口宫中还有事,带着嬷嬷匆匆告退。那离去的背影,带着几分仓惶。
玉桃看着德妃消失在殿门口,松了口气,低声道:“娘娘,这德妃……”
“她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沈清漪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目光沉凝,“麟儿的存在,本就是某些人眼中最大的刺。德妃不过是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而已。也好,让她知道本宫的底线在哪里。”
她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玉桃,传本宫口谕给赵德海和小安子,让他们盯紧各宫,尤其是……德妃和二皇子那边。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玉桃神色一凛。
权力的巅峰,注定伴随无休止的明枪暗箭。沈清漪以铁腕肃清宫闱,安插心腹,震慑了蠢蠢欲动的妃嫔,却也如同捅了马蜂窝,将潜藏的敌意与怨毒逼向了更深的角落。
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
五日后。
秋意渐浓,夜凉如水。昭宸宫寝殿内,灯火温暖,麟儿已由乳母哄着,在偏殿的小床上安然入睡。沈清漪坐在书案后,正对着内务府新呈上的、关于年节宫宴采买预算的册子蹙眉细看。
“娘娘,”玉桃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进来,轻声道,“夜深了,您……”
话音未落!
“哇——!!!”
一声尖锐、痛苦到变调的婴儿啼哭声,如同利刃般骤然刺破昭宸宫的宁静!那哭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和痛苦,完全不似寻常的哭闹!
沈清漪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账册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红痕!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煞白!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麟儿!”
她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脚便冲向偏殿!玉桃也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燕窝碗“哐当”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汁四溅!
偏殿内,守夜的乳母和宫女早已乱成一团!
只见小小的锦缎襁褓中,麟儿小小的身体正剧烈地抽搐着!他小脸涨得通红发紫,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紧接着,“哇”地一声,刚吃下不久的奶水混合着胃液,如同喷泉般狂吐而出!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和抽搐而蜷缩成一团,哭声凄厉得令人心碎!
“麟儿!我的麟儿!”沈清漪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想要去抱孩子,却又怕弄疼他,只能无措地抚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和剧烈起伏的小胸脯。那温度高得吓人!如同烙铁!
“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沈清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厉色,看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乳母。
“娘娘!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啊!”乳母跪在地上,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小皇子睡下时还好好的……奴婢……奴婢只是打了个盹儿……醒来就……就这样了!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废物!”沈清漪又惊又怒,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玉桃!快!传太医!所有当值的太医,立刻给本宫滚过来!快——!!”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撕裂变调!
玉桃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昭宸宫瞬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沉重的宫门被粗暴地撞开,沉重的脚步声、惊惶的呼喊声、器皿碰撞声乱作一团。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以及数名精于儿科的太医,几乎是被人架着,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昭宸宫。他们看到麟皇子的症状,个个脸色大变!
一番紧急的诊脉、查看舌苔、翻看眼睑后,几位太医凑在一起,低声急促地商议着,个个额头冒汗,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如何?!”沈清漪紧紧抱着依旧在间歇性抽搐、体温滚烫、呕吐不止的麟儿,声音嘶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双脚,长发披散,哪里还有半分皇贵妃的威仪,只剩下一个濒临崩溃的母亲!
太医院院使周太医,须发皆白,此刻也是脸色灰败,他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尽的惶恐:
“回……回禀皇贵妃娘娘!小皇子……小皇子此症,来势凶猛!高热不退,抽搐痉挛,呕吐不止……此乃……此乃‘急惊风’之重兆啊!”
急惊风!
这三个字如同三把重锤,狠狠砸在沈清漪的心口!也砸在所有宫人的心头!
宫中谁人不知,小儿急惊风,乃是最凶险的急症之一!处置稍有不慎,轻则留下终身残疾,重则……夭折!
“胡说!”玉桃又惊又怒,“小皇子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得了急惊风?!”
周太医伏地,声音发颤:“娘娘明鉴!此症诱因复杂,或为外感邪风,或为内蕴积热,或为……或为惊恐刺激!小皇子年幼体弱,骤然发作……微臣……微臣等定当竭尽全力,为小皇子施救!”
“竭尽全力?”沈清漪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丝绝望的疯狂,“本宫要的不是这四个字!本宫要麟儿平安!他要是有半点闪失,本宫要你们整个太医院陪葬!”
“是!是!微臣等万死!”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开方、施针、配药。
沈清漪如同石雕般守在床边,紧紧握着麟儿滚烫的小手,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在病魔的肆虐下痛苦地抽搐、呕吐。每一丝颤抖,每一声微弱的呻吟,都像利刃般切割着她的心脏。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汗水,滴落在孩子痛苦的小脸上。
“麟儿……不怕……娘在……娘在这里……”她俯下身,贴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无助。
昭宸宫的混乱与皇子的凶险,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死寂的后宫荡开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天刚蒙蒙亮。
尚食局负责浆洗的粗使宫女们,在冰冷的井水旁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水汽氤氲中,几个宫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昭宸宫那位……昨夜可吓死人了!”
“怎么没听说!动静那么大!说是小皇子得了急惊风,凶险得很!”
“唉,真是可怜……那么小的孩子……”
“可怜?”一个尖细刻薄的声音插了进来,是负责管事的钱嬷嬷,她三角眼里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有什么好可怜的?要我说,是报应!”
“报应?”几个宫女吓得一哆嗦。
钱嬷嬷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揭示秘密的兴奋:“你们想想!皇贵妃娘娘自掌凤印以来,手段多狠?慎刑司和内务府,人头都落地多少了?端王那边,更是满门抄斩!这杀孽造得……啧啧!佛祖菩萨看着呢!这不,报应不就落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啊?这……”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怕什么?”钱嬷嬷撇撇嘴,“宫里都传遍了!都说这是杀孽太重,冲撞了神灵!煞气反噬,报应在了小皇子身上!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得了这要命的急惊风?”
……
谣言如同瘟疫,借着清晨的薄雾,迅速在宫墙的阴影里滋生蔓延。
“听说了吗?小皇子不行了!太医都束手无策!说是……被索命的冤魂缠上了!”
“可不是!废后、端王、还有那些被处置的人……怨气冲天啊!”
“皇贵妃娘娘……唉,也是可怜,可这杀孽……”
“慎言!慎言!”
流言越传越烈,越传越不堪。从尚食局到浣衣坊,从掖庭到各宫低等宫人耳中,最后,不可避免地,飘进了那些妃嫔的寝殿。
丽妃正对镜梳妆,听着贴身宫女绘声绘色的禀报,红唇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哦?急惊风?还煞气反噬?呵……有意思。看来咱们这位皇贵妃娘娘,位子坐得太高,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呢。”
德妃的钟粹宫则是一片沉寂。她捻着手中的佛珠,听完心腹嬷嬷的低声回报,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稚子无辜……阿弥陀佛。”只是那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加快了几分。
连深居慈宁宫的太后,也遣了身边的老嬷嬷前来昭宸宫“探病”,送来了几味名贵的安神药材,话里话外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关怀”:“太后娘娘听闻小皇子染恙,甚是忧心。特赐下药材,望皇贵妃娘娘好生照料。太后娘娘还说,这人啊,贵在积德行善,福泽方能绵长……”
昭宸宫,寝殿内殿。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艾草燃烧的气息,依旧压不住那股病气的沉闷。麟儿经过一夜的施针灌药,那骇人的抽搐终于暂时止住,但依旧高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嘤咛,喂进去的药汁,十之八九又吐了出来。
沈清漪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身上的寝衣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浸透,发髻散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她握着孩子滚烫的小手,一遍遍用温水浸湿的帕子擦拭着孩子额头和脖颈,眼神里充满了血丝,是极度的疲惫,更是深不见底的担忧。
玉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担忧,声音压得极低:“娘娘,药好了……还有……”她欲言又止。
“说。”沈清漪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依旧胶着在麟儿痛苦的小脸上。
“宫里头……传疯了!”玉桃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怒火,“那些杀千刀的!都在说……说小皇子这病……是……是娘娘您杀戮过重,冲撞了神灵,是……是报应!”
“报应?”沈清漪擦拭孩子额头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缓缓抬起头。
一夜未眠的憔悴,一夜揪心的煎熬,并未击垮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所有的脆弱、无助、母亲的哀伤,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冰冷与……洞穿一切阴谋的锐利寒芒!
她看向玉桃,眼神平静得可怕:“从哪里传出来的?”
“尚食局、浣衣坊……各处的下等宫人都在传!源头……源头一时难查,但传得有鼻子有眼!”玉桃咬牙切齿,“还有……慈宁宫那边,太后娘娘派人送药来了,话里话外……也透着那意思!”
“太后……陈嵩……”沈清漪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刺骨的杀意!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依旧被高烧折磨、痛苦嘤咛的麟儿,指尖轻轻拂过孩子滚烫的脸颊,动作轻柔无比,眼神却锐利如刀!
“好……很好……”她的声音低哑,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把本宫的麟儿害成这样……还要往本宫头上扣一顶‘报应’的帽子?”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玉桃,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森然:
“去!把麟儿昨夜吐出来的秽物、用过的药渣、还有喝剩下的奶水、接触过的所有东西!都给本宫封存起来!任何人不得触碰!”
“传赵德海!让他带着慎刑司最精于毒理和刑侦的老手,给本宫一寸一寸地查!查这些污物!查昨夜所有接触过麟儿的乳母、宫女!查麟儿入口的每一样东西!”
“再传小安子!让他动用所有宫外眼线,给本宫查!查最近几天,有谁通过宫禁夹带过可疑之物!查太医院开出的药方,抓药的记录,煎药的过程!一丝一毫的异常,都给本宫挖出来!”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母亲被触犯逆鳞的暴怒与帝王般的威压:
“本宫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报应’……”
“还是有人——”
沈清漪的目光扫过殿外阴沉的天色,最终落回麟儿痛苦的小脸上,那冰冷的眼神深处,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阴谋的烈焰:
“在装神弄鬼!谋害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