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元年,正月初六,辽阳都司衙门。
军议已毕,诸将正待领命而出,孙传庭却再次开口,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尚可喜。
“可喜。”
“末将在!”尚可喜转身抱拳。
孙传庭目光沉静,看着他,缓缓道:“赫图阿拉虽似空城,然毕竟乃建虏所谓‘龙兴之地’,不可等闲视之。为策万全,本帅再予你两千南山营火铳兵。合你本部三千,共五千兵马,务必犁庭扫穴,克竟全功。”
尚可喜闻言心中狂喜!
南山营!那可是陛下亲手编练,装备着最精良的王牌!
有这两千生力军加入,此行更是十拿九稳!
他激动得脸颊涨红,胡须乱颤,声音都洪亮了几分:“末将……末将谢大帅信重!必不负大帅厚望,踏平赫图阿拉,扬我大明军威!”
一旁的陈继盛和毛承禄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有此强助,此战胜券在握!
正月初八,辰时,辽阳北门外。
朔风凛冽,五千大军已集结完毕。
三千东江镇步骑甲胄鲜明,锐气逼人;两千南山营火铳兵肃然无声,肩上的铳管在晨光中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旌旗蔽空,刀枪如林。
尚可喜顶盔贯甲,意气风发。
他环视麾下雄壮的军容,胸中豪情万丈!
副将许尔显在一旁笑道:“大帅此番增兵,将军此行,定是手到擒来了!”
另一副将班志富也适时附和:“将军,咱们这回,可是要捅了黄台吉的老窝了!”
尚可喜志得意满地一挥手:“皇太极仓皇西窜,留下个空巢,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时!传令,出发!”
大军开拔,犹如滚滚洪流,沿着冰雪覆盖的官道,向北迤逦而行。
从辽阳至赫图阿拉,路程约两百里。
大军以每日六七十里的速度稳步推进,沿途所见,尽是荒芜的田地和被焚毁的村寨,后金北撤时的残酷可见一斑。
偶尔遇到小股溃兵或探马,远远望见明军浩荡的声势和精良的装备,便如惊弓之鸟般遁入山林,不敢接战。
“将军,看来建虏真是吓破胆了!”许尔显看着远处逃窜的黑点,不屑地嗤笑。
尚可喜点了点头,但他不敢托大,依旧下令夜不收前出二十里哨探,大军扎营时也壁垒森严。
只是,一连两日都如此顺利,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不由自主地稍稍松弛了。
正月初十,午后。
大军行至萨尔浒一带。
望着这片曾埋葬了无数明军将士尸骨的古战场,尚可喜勒住战马,目光扫过被积雪覆盖的山峦,心中感慨万千。
“萨尔浒……多少同袍血染于此。”
他喃喃自语,“今日,我尚可喜提王师雄兵,携犀利火器,正要自此始,雪前耻,灭虏庭!”
他猛地一扬马鞭,指向北方:“加快速度!明日晌午之前,兵临赫图阿拉城下!”
“得令!”
正月十二,午后。
赫图阿拉那依山而建的、熟悉而陌生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城池寂静得可怕。
城头旗帜稀疏,人影寥寥,如同一座被遗弃的鬼城。
寒风掠过残破垛口,呜咽作响。
尚可喜下令在城外三里处扎下坚固营寨,多股斥候立刻散出,如同梳篦般搜索四周山林。
傍晚,残阳如血,将赫图阿拉孤寂的轮廓染上一抹凄厉的红。
中军大帐内,炭火噼啪,尚可喜正与许尔显、班志富对着粗糙的城防草图商议,一名斥候队长快步走入,抱拳低声道:
“将军,抓到个舌头!是个在城外东山坳里砍柴的包衣,形迹可疑,被咱们暗哨按住了。”
尚可喜眼中精光一闪:“带进来。”
很快,两名身材魁梧的明军锐士,像提小鸡一样,将一个穿着破烂棉袄、面黄肌瘦的中年包衣阿哈丢了进来。
那包衣一进帐,就被肃杀的气氛和两旁顶盔贯甲的将领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嘴里叽里咕噜,不知所云。
尚可喜没说话,只是对那斥候队长微微颔首。
斥候队长会意,上前一步,左手猛地揪住那包衣脏兮兮的脑袋,右手抡圆——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抽在包衣脸上,打得他脑袋一偏,脸上瞬间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指印,嘴角也渗出血丝。
包衣顿时就被打懵了,捂着脸呱呱乱叫。
“啪!”
不等他反应,反手又是一记更重的耳光,抽在另一边脸上。
这下他整个人都瘫软下去,鼻涕眼泪,混合着血水,糊了一脸。
包衣彻底崩溃了,像一滩烂泥般伏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哭声,含糊地用生硬的汉话求饶:“主子爷饶命……饶命啊……奴才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尚可喜脸上毫无波澜,缓缓开口:“城里,现在是谁在主事?有多少兵马?”
那包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抬起肿痛的脸,语无伦次地哭着道:“是……是济尔哈朗贝勒……是、是他守着……带着、带着些老寨的人马,人……人不多,真的不多……大汗,大汗他们早走了,往西边去了……贝勒爷说,要、要死守祖地,不能丢……”
济尔哈朗?!
尚可喜与许尔显交换了一个眼神,是他!
“他有多少人?藏在何处?”
“奴才……奴才不知具体啊……只知道,贝勒爷身边都是些老家底,人真的不多……城里粮草也不足了……汗王殿……殿下好像还有些老物件,没、没来得及带走……”
包衣眼神闪烁,语焉不详,神态卑微而惶恐。
许尔显眉头微皱,低声道:“将军,此人之言,不可尽信。”
班志富却盯着那包衣,冷哼道:“量他一个砍柴的奴才,也没胆子骗我们!将军,机不可失!”
尚可喜盯着那瑟瑟发抖的包衣,目光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的心肺。
那包衣哪见过如此凶狠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颤,把头埋得跟鹌鹑一般,不敢与之对视。
“带下去!”
尚可喜做了个斜劈的手势,亲兵心领神会,拎着包衣便跟拖死狗一般往外拖,不顾其杀猪般的凄厉求饶声,粗暴地将他拖出了大帐。
帐外求饶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一名亲兵入帐,对着尚可喜微微点头。
帐内重归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济尔哈朗的名字,像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头,激起了涟漪。
建虏贝勒啊,不管是俘还是杀,放在今上横空出世之前,都是可以直接封侯的!
如今虽不如以前值钱了,但加上掘祖坟毁宗庙之功,封个伯爵,应该绰绰有余吧……
这巨大的诱惑让尚可喜一时间失了神。
“将军,”许尔显的声音唤醒了他,“济尔哈朗乃宿将,不可轻敌。此人口供,未必全然可信。”
班志富却道:“一个吓破胆的包衣,量他也不敢撒谎!将军,机不可失!”
尚可喜踱步帐中,火光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济尔哈朗……
老物件……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交织。
最终,对功勋的渴望压倒一切。
“传令!明日拂晓,火炮准备,先轰他个天翻地覆!步卒结阵而进,稳步破城!我倒要看看,这赫图阿拉,是不是铜墙铁壁!”
正月十三,黎明。
黑暗尚未褪尽,明军阵地上已火光迸现。
“放!”
轰隆——!
三十门虎蹲炮、弗朗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炽热弹丸划破晨霭,狠狠砸向赫图阿拉的城墙与城门!
“轰!轰!轰——!”
砖石木屑横飞,烟尘冲天而起!
那座象征后金崛起的城池,在猛烈炮火下颤抖。
本就非为应对重炮设计的城门,在承受十数轮轰击后,发出一声哀鸣,轰然洞开!
“南山营,前进压制!东江镇的弟兄们,随我夺城!”
尚可喜战刀出鞘,寒光凛冽。
“砰砰砰——!”
南山营火铳手踏着整齐步伐,轮番齐射,铅弹如雨,将城头任何敢于冒头的抵抗瞬间粉碎。
在绝对火力优势下,明军如同潮水般涌入外城,沿着街道向内城稳步推进。
抵抗零星而绝望。镶蓝旗残兵利用熟悉地形巷战,但在明军严整队列和犀利火铳面前,犹如螳臂当车,瞬间尸横遍地。
不到一个时辰,外城已基本肃清,兵锋直指内城核心——
那座矗立在山岗上的汗王殿。
胜利在望,明军士兵纷纷面露喜色。
“将军,看来济尔哈朗也无力回天了!”许尔显望着近在咫尺的汗王殿,松了口气。
班志富兴奋道:“将军,拿下此殿,捣毁虏廷宗庙,便是盖世奇功!”
尚可喜脸色平静无波,当他目光扫过那寂静得有些异常的汗王殿,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他想起那包衣的话——
“汗王殿……有些老物件……”
“不可大意。”他压下心中异样,沉声道,“尔显,你率本部在外警戒,肃清残敌。志富,点齐我的亲兵队,随我入殿,仔细搜查,看看济尔哈朗到底留下了什么!”
“将军,让末将先去探路!”许尔显急忙劝阻。
“不必!”
尚可喜断然挥手,
“本将要亲自踏平这伪金金銮殿!”
他马上点了两百亲兵和三百南山营的精锐,踏着满地的瓦砾和血迹,一步步走向那座黑洞洞的殿门。
汗王殿内,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陈腐、血腥和一种……
若有若无的、类似硝烟的异样气味。
殿宇空旷,几具镶蓝旗士兵的尸体倒伏在地,寂静无声。
唯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在殿内回荡。
尚可喜目光锐利,扫视着殿内的一切。
斑驳的汗位宝座,残破的狼皮垫子,倾倒的灯架……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宝座后方那面巨大的、绘着猛虎下山图案的屏风上。
那后面,似乎空间不小。
“搜!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他下令。
亲兵们立刻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翻查。
班志富带着几人,径直走向那面屏风。
就在班志富的手即将触碰到屏风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火星溅落枯草般的声音,自殿宇深处、宝座下方的某个角落响起!
尚可喜脸色剧变,猛地转头:“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
“长生天保佑!大金万岁——!”
屏风后传来一声狂热的嘶吼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刺目的火光从屏风底座下猛地窜出,沿着一条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浸透了火油的引线,如同一条贴地疾走的火蛇,以惊人的速度蹿向殿宇深处、那预先埋设了巨量火药的核心位置!
“不好!有埋伏!退!快退!!”尚可喜瞳孔骤缩,头皮发麻,嘶声怒吼!
但,一切都太晚了!
“轰!!!!!!!”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猛然爆发!
仿佛地龙翻身,又似雷神震怒!
整个汗王殿猛地向上剧烈一跳!
宝座后方那面巨大的屏风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撕得粉碎!
紧接着,以宝座为中心,埋设于殿基之下、砖石之中的大量火药被瞬间引燃!
烈焰冲天而起,裹挟着碎石、木屑、铁钉,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向四周疯狂膨胀、冲击!
“保护将——!”班志富的嘶吼被爆炸的巨响彻底吞没。
尚可喜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炽热巨力从侧面狠狠撞来,耳边是震破鼓膜的轰鸣和士兵们短暂的惨嚎!
他身上的精良山文甲在那巨大的冲击波面前,如同纸糊一般!
一块被撕裂的梁柱,带着火焰和巨大的动能,狠狠砸在他的胸腹之间!
“噗——!”鲜血混杂着内脏碎片从口中狂喷而出。
他整个人被抛飞起来,视野在空中急速翻转,看到的最后景象,是坍塌的梁柱、熊熊燃烧的烈焰和瞬间被吞没的亲兵身影……
功名、财富、踏平赫图阿拉的野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脚下的毁灭之火,烧得灰飞烟灭。
意识,慢慢沉入无边黑暗。
“将军!!”
殿外的许尔显大惊失色,目眦欲裂!
他不顾一切地率军冲上前,从燃烧的废墟中,拼命扒出了尚可喜几乎被烧焦、躯干扭曲变形的遗体。
主帅罹难,尸骨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