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元年的正月初二,午后,辽阳城。
孙传庭坐镇都司衙门,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心头却不时被刘兴祚那凄厉的哭嚎刺痛。
他知道,重建辽阳,势在必行。
连日的风雪暂歇,但仍寒意侵骨。
一名亲兵匆匆入内,打断了孙传庭与尚可喜等人的商议:“经略!曹总兵麾下夜不收小队抵达南门,称曹总兵大军已至辽阳城外三十里,预计午后便可抵达!”
孙传庭猛地抬头,曹文诏回来了!
追击结果如何?
可曾擒获那奴酋皇太极?
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管如何,曹文诏的归来,意味着追击行动有了结果!
“传令,各部整肃军容,随本帅出城相迎。”
辽阳南门外,肃杀之气弥漫。
孙传庭率东江诸将立于道旁,身后三万步骑军容严整,赤旗在苍白的天幕下如血如火。
远处,闷雷般的蹄声由远及近,一股黑色的洪流自东北方向缓缓涌来。
曹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是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的关宁铁骑。
那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依旧令人胆寒!
只不过,队伍行进间,似乎弥漫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灰败的郁气……
这绝不是一支得胜凯旋之师应有的气象!
孙传庭凝神闭气,目光如刀,飞快地扫过那支渐渐靠近的军队。
有囚车!
只是……
关押的似乎是一些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的身影,也能看到一些捆扎着的、零星的缴获旗仗。
但这规模,这气象,与他内心期盼的、擒获奴酋皇太极的献俘大捷相去何止千里!
他的心,不由微微一沉。
看这情形,最多是击溃了一支偏师,捞了些虾兵蟹将。
答案,似乎已经写在了这支军队迟缓的步伐之中。
“怕是……走了蛟龙了。”
他心中暗忖,一丝失望掠过。
皇太极若逃脱,会去哪里?后患几何?
曹文诏一马当先,猩红斗篷破损处处,沾染着洗不净的泥泞与暗褐色的血污。
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胡茬凌乱。
两支大军,一支是连战连捷、气势正盛的生力军,一支是千里奔袭、无功而返的疲惫之师,在这辽阳城下遥遥相对。
孙传庭快步迎上。
曹文诏勒住战马,庞大的骑队缓缓停下。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久战之后的僵硬与沉重。
“曹总戎!”孙传庭拱手,目光落在在曹文诏疲惫的脸上。
“孙经略!”曹文诏抱拳还礼,声音沙哑干涩。
他迎上孙传庭的目光,嘴角微勾,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目光扫过孙传庭身后严整的军容,又望向辽阳城头崭新的明旗,苦涩一笑:
“经略用兵如神,连克辽南,光复辽阳,曹某……佩服!”
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惭愧与不甘。
他坐拥关宁军和南山营两大精锐,劳师远征,却让皇太极在眼皮底下金蝉脱壳,最终只落得个空手而归,与孙传庭的赫赫战功相比,着实难堪!
果然……
孙传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皇太极,到底还是成了漏网之鱼!
一股强烈的失望涌上心头,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
而曹文诏脸上的惭愧与不甘之下,更笼罩着一层躁郁。
他重重抹了把脸,闷声道:“经略,曹某……无能!陛下将关宁铁骑交予我手,我却……嗨!”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虽说陛下圣明,知兵事艰难,不会因此重责,但这份憋屈和自责,却真实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此刻,绝非流露失望之时,更不能让血战归来、已然饱受挫败的友军感到难堪。
当务之急,是稳住局势,整合力量,共商对策。
孙传庭脸上神色不变,温言道:
“曹总戎言重了。若非总戎率主力奔袭沈阳,震动虏胆,牵制其重兵,传庭在辽南岂能如此顺利?沈阳光复,更是砥定乾坤之举。你我同袍,皆为陛下效力,何分彼此?请,城内叙话。”
曹文诏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入城,双方将领紧随其后。
关宁铁骑与孙部开始在城外择地扎营,营寨与旌旗连绵不绝,蔚为壮观。
都司衙门大堂,炭火驱散着寒意。
孙传庭与曹文诏分宾主落座,众将环列。
亲兵奉上热汤,曹文诏接过,几口灌下,苍白的脸色才缓和些许。
“曹总戎此行辛苦,”孙传庭还是不死心,“不知追击之事,结果如何?皇太极主力,究竟遁往何方?”
曹文诏轻叹一声,重重放下汤碗,恨声道:“经略休要再提!皇太极奸猾似鬼!”
他随即将追击途中如何被疑阵所惑,如何在鸦鹘关得巴都里暗示,最终如何在富尔哈河谷只擒获莽古尔泰之子额尔克戴青的挫败经历,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字字句句透着被戏耍的愤怒!
“皇太极以此‘死间’之计,牺牲宗室与数千精锐,为他真身逃遁争取了至少五六日时间!”
曹文诏拳头紧握,
“据俘虏零散供述与之前情报印证,此獠绝非北窜赫图阿拉,而是——西逃了!”
“西逃?往蒙古?”孙传庭眉头紧锁。
“不错!”曹文诏语气肯定,“西面地广人稀,蒙古诸部并非铁板,他若以利相诱,或可觅得立足之地,甚至……效仿那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
这个名字如旱地惊雷,在堂上众将心中炸响。
这些沙场宿将,谁不知晓那远遁万里、于异域称霸的先例?
若让皇太极携八旗核心效仿成功,必成大明心腹之患,遗祸无穷!
以当今天子之雄略,绝无可能放任皇太极逍遥!
辽东初定,恐非终局,一场追亡逐北的万里西征,已然可见端倪。
“可有确凿证据?具体路线?”孙传庭追问。
曹文诏颓然摇头:“俘虏层级不高,只知大概。我部人困马乏,粮草将尽,已无力深入。王兄弟已押俘返回沈阳筹措粮草。如今看来,西逃可能,远大于北窜。”
大堂内鸦雀无声。
胜利会师的些许振奋,被这更坏的消息冲淡。
半晌,孙传庭缓缓开口:“局势已变。赫图阿拉残敌已成疥癣,皇太极西遁方是长远之患。”
他看向曹文诏与诸将,“是立刻遣精骑西追,还是先稳固根本,禀报陛下圣裁?”
尚可喜率先抱拳:“大帅,曹总戎!末将以为,当立刻派兵去追!绝不能放虎归山!”
陈继盛则持重道:“西追谈何容易?草原茫茫,补给困难,蒙古态度不明。孤军深入,恐遭不测。当务之急是稳定辽东,禀明陛下定夺。”
众将议论纷纷。
曹文诏看向孙传庭:“孙经略,你意下如何?”
孙传庭沉吟良久,双目锋芒毕露,终下决断:“两事并行!”
“第一,立刻从你我两部中,遴选熟悉蒙古事务、善长途奔袭之精骑五千,由得力将领统率,携双马及一月粮秣,以吴三桂所部夜不收为前导,即刻西向搜索追击!不求必擒,但需探明其确切去向、实力及蒙古诸部动向。若有机会,可伺机击其惰归!”
“第二,你我联名,将辽东战局,特别是皇太极疑似西逃之情,及我军现状、经营辽东之设想,以八百里加急,星夜送京,呈报陛下圣裁!”
他声音沉稳有力:“辽东新复,百废待兴,大军需休整。然皇太极西遁,关乎国运,不可不察。派兵追击,是尽人事,探虚实;禀报陛下,是听天命,定国策。如此,方能进退有据,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将士血战!”
曹文诏听罢,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案几:
“好!就依经略之言!我关宁铁骑,愿出三千精锐!这统兵之人……”
他目光扫过麾下。
孙传庭接过话:“追击之事,干系重大,需智勇双全之将。曹总戎麾下猛将如云,此事还需总戎定夺。”
曹文诏也不推辞,略一思索道:“便让祖大弼带队!他沉稳勇悍,久在边塞,熟知虏情!再以吴三桂为副,率夜不收前导!”
“孙传庭点了点头,随即又话锋一转,
“不过,曹总戎,当初浑河渡口三岔路,我军主力被引往东北,西北、正北两路探查未深。如今既要西追,此二路亦不可不察,尤其是正北一路,直通叶赫旧地及赫图阿拉,难保没有残部或后勤据点隐匿。”
曹文诏闻言一怔,不由满脸愧色:“经略思虑周详,曹某佩服。确应如此。”
“正该如此。”
孙传庭颔首,“西北一路,可由陈继盛率两千骑,沿浑河向上游搜索,直至科尔沁边界,探查动向。正北一路,关系赫图阿拉根本,需稳重之将,可令尚可喜率三千步骑,北上扫荡叶赫旧地,直逼赫图阿拉!若遇抵抗,坚决剿灭;若其空虚,则焚其巢穴,毁其根基,收拢我大明遗民!”
“得令!”陈继盛与尚可喜精神大振!
终于,可以单独领兵了!
尚可喜更是激动的浑身颤抖!
肥差!肥差啊!
皇太极不过一釜底游鱼,哪怕他是据城死守,以我军锐不可当的士气和巨炮,要拿下此城,简直手拿把掐!
小小赫图阿拉,如何能跟辽沈坚城相提并论?
况且,还有个足以令他名垂青史的泼天功劳——
掘其祖坟,毁其宗庙!
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