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十二月末。
黄河“几”字形大弯东北角,荒凉的石咀山外,一支庞大的队伍正沿着封冻的河岸,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西行。
队伍核心,一架特意做旧的宽大马车里,后金大汗皇太极,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回头望向东南方,那里是万里之遥的辽东。
他一脸得色,终于忍不住放声狂笑,声震四野:
“哈哈哈……朱启明!任你能上天入地,也想不到本汗已经在几千里之外了吧!好好在辽东那冰天雪地里扑腾吧,不陪你玩了!哈哈哈!”
他仿佛能看见,那位以勇悍着称的曹总兵,此刻正对着那辆空荡荡的马车和那个无用的替身如何暴跳如雷。
一想到明军主力此刻大概率还在冰天雪地的林海雪原里做着生擒自己的美梦,他就感到一阵通体舒泰。
这支部队,是他倾尽沈阳最后的积蓄,以“北迁赫图阿拉,依托祖地”为完美借口,精心筛选并武装起来的最后家底——
最忠诚无畏的两黄旗、两白旗巴牙喇护军与噶布什贤超哈,以及足以支撑数月远征的粮秣、金珠和药材。
这是他敢于决绝西行的最大底气。
凛冽的朔风吹拂着他略显花白的鬓角,却吹不散他眼中劫后余生、再获新生的炽热光芒。
护卫在车驾旁的鳌拜以及豪格、岳托等年轻贝勒,见大汗如此开怀,脸上也不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连日来亡命奔波的压抑,似乎都被这笑声驱散了几分。
唯有同样骑马跟在车旁的大贝勒代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驱马靠近车厢,低声道:
“大汗,还需谨慎。此地虽已远离明军主力,但仍是蒙古诸部地界,鄂尔多斯部素来摇摆,我等……”
皇太极笑声渐歇,收回目光,瞥了代善一眼,脸上笑意未减,大手一挥:
“二哥过虑了。朱启明和曹文诏此刻恐怕还在辉发河边的老林子里,围着本汗那可怜的侄子额尔克戴青打转呢!等他们反应过来,你我早已龙归大海!”
他顿了顿,马鞭指向西方那无尽苍茫的天地,野心勃勃:
“辽东?送给他朱启明又何妨!汉人有句话,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班安德神父说的对,西边那片唤作‘欧罗巴’的沃土,诸国林立,愚昧不堪,正是我大金……不,正是我等再造乾坤之地!当年耶律大石能凭一支孤军建西辽称霸,我皇太极,难道还不如他吗?”
他目光扫过队伍中那些神情萎靡、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挣扎的汉人包衣和阿哈,以及更外围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基本队列的旗丁战兵,声音陡然拔高: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趁黄河封冻,早日穿过河套!到了西边,土地、牧场、奴隶,应有尽有!每个跟着本汗出来的旗丁,都是未来的贵人!每个包衣,只要忠心效力,本汗不吝抬旗!”
命令被一层层传达下去,整支队伍仿佛被注入一剂猛药,萎靡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振,连行进速度肉眼可见地的快了几分!
队伍中部,几十个汉人包衣抬着沉重的箱笼,气喘吁吁。
一个年轻包衣脚下一滑,连人带着肩上的箱子摔倒在雪地里,箱子裂开,露出里面精美的瓷器,“哗啦”碎了好几件。
旁边监督的旗丁二话不说,抡起皮鞭就没头没脸地抽下去,嘴里用满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话骂骂咧咧:
“低贱的尼堪!糟蹋主子东西!抽死你!”
鞭子落在肉上的闷响和包衣的惨叫声格外刺耳。
附近的其他包衣都低下头,敢怒不敢言,只能更加用力地抓紧手中的杠子,麻木前行。
不远处,同样被“裹挟”而来的汉臣李永芳、宁完我、鲍承先几人挤在一辆破旧马车里,将这一幕看在眼中。
李永芳脸色灰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前额——
那金钱鼠尾的发型在离开辽东后,反而成了队伍里某些女真权贵嘲讽他的把柄。
他低声叹道:“离了故土,越走越荒凉,前途未卜……我等在辽东尚算个人物,到了这蛮荒之地,怕是连这些旗丁都不如了。”
宁完我心思更深,他瞥了一眼队伍最前方那辆马车,低语:“大汗……此举,实乃豪赌。西边究竟如何,全凭那洋和尚一张嘴。只怕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鲍承先则忧心忡忡:“听闻西边蒙古诸部,如鄂尔多斯、土默特,对过往商队尚且勒索无度,我等这数千人的队伍,携带妇孺辎重,如何能安然通过?只怕……”
他这乌鸦嘴简直跟开了光似的,很快便得到了应验!
次日午后,队伍行至一处背风的河谷,正准备扎营歇息,前方蹄声如雷,漫天烟尘!
约两千余骑蒙古骑兵,如旋风般席卷而来!
人马皆矫健,瞬间就将皇太极的队伍半包围起来。
他们打着鄂尔多斯部的旗帜,盔甲杂乱,但弓马娴熟,眼神里冒着绿光,透着狼群看到猎物般的贪婪。
为首的蒙古台吉,身形魁梧,披着脏兮兮的皮袍,策马来到阵前,咧嘴一笑,用生硬的蒙语大声吆喝着什么。
通译连忙向皇太极禀报:“大汗,他是鄂尔多斯部的台吉诺木达赖,说我们闯入了他们的牧场,惊扰了神灵,要我们留下所有财物、牲畜和一半的女人、工匠作为赔偿,否则……”
“否则怎样?”
皇太极面色一寒。
通译艰难道:“否则就要让我们所有人的头颅,垒成京观,祭祀长生天。”
队伍顿时一阵骚动,尤其是那些家眷所在的车辆区域,传来了压抑的哭泣声。
旗丁们则纷纷握紧了兵器,面露凶光,与蒙古骑兵对峙。
豪格年轻气盛,闻言大怒,霍然拔出腰刀:
“阿玛!这些蒙古鞑子欺人太甚!儿臣请令,率我巴牙喇护军冲杀一阵,叫他们知道我等的厉害!”
代善鄙夷地扫了眼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侄子,低声劝阻:
“不可!豪格!我军虽众,但疲敝不堪,且护卫家眷工匠已是吃力。蒙古人轻骑剽悍,来去如风,即便击退眼前之敌,难保其不会呼朋引伴,沿途袭扰不绝。我等西行万里,岂能处处与之缠斗,空耗兵力?”
皇太极眼神冰冷,他何曾受过这等勒索?在辽东,只有他抢别人的份!
但他深知代善所言是实。
自己这五千战兵是最后的根基,不容有失。
他目光扫过那些虎视眈眈的蒙古骑兵,又看了看自己队伍里那些面露惧色的包衣和阿哈,以及惶恐不安的家眷。
强压怒火,皇太极深吸一口气,对通译道:“告诉他,我们是前往西方经商的迷路商队,愿意奉上黄金百两,丝绸十车,作为借路之资,结个善缘。”
诺木达赖听到通译转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指向队伍里那些工匠和年轻女子,又比划了一个全部留下的手势,态度强硬。
谈判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跟在皇太极身边的西洋传教士班安德,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黑袍,在皇太极耳边低语了几句。
皇太极眼神微动,点了点头。
班安德随即策马上前几步,他竟能说一些简单的蒙古语,配合着手势,对诺木达赖说道:
“尊贵的台吉,我们并非普通的商队。我们携带的,是来自东方大帝国的智慧和技艺。我们的工匠能打造最锋利的刀剑,最坚固的盔甲。我们的首领,愿意与强大的鄂尔多斯部结成同盟,共享西方的财富。若您执意为难,即便获胜,您又能得到多少呢?大部分工匠会在混乱中死去,而您,将结下一个强大的敌人,而非获得一个潜在的盟友。”
班安德的话说得很明白,别给脸不要脸,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诺木达赖看着眼前这个装束怪异、言语奇怪的西洋人,又打量了一番皇太极队伍那虽显疲惫却依旧森严的军容,尤其是那些披着精良铁甲的巴牙喇护军,不由心生忌惮。
他重重哼了一声,开始与身边的头领低声商议。
良久,诺木达赖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不少,但条件依然苛刻:黄金两百两,丝绸二十车,铁器五车,另加五十名熟练工匠和三十名年轻女子。
皇太极腮帮子肌肉据烈抽搐,知道这已是对方让步的底线。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些面露绝望的工匠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子,心中毫无波澜。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代价,与未来的帝国霸业相比,微不足道!
“给他!”皇太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阿玛!”豪格猛地抬头,双目赤红,怒火中烧。
他右手紧握着刀柄,面容狰狞扭曲。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大金国的勇士,何时需要向蒙古鞑子低头,还用女人和工匠去换取平安?
他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立刻拔刀冲杀过去,却被身旁的岳托死死拽住了胳膊。
皇太极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命令无情地传达下去,队伍中顿时响起一片哭嚎和哀求声,尤其是被点中的工匠和女子,几乎瘫软在地。
旗丁们粗暴地将他们驱赶出来,连同指定的财物,交给了蒙古人。
诺木达赖满意地看着到手的“战利品”,挥手示意,蒙古骑兵跟来时一般,呼啸着卷起财物和人口,消失在茫茫草原深处。
经此一遭,队伍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汉人包衣们兔死狐悲,眼神更加麻木,甚至隐含着怨恨。
连一些底层旗丁,看到自家工匠和姐妹被如此轻易舍弃,也难免心生寒意。
当晚扎营后,皇太极召集核心成员议事。
大帐内,气氛凝重。
代善率先开口:“大汗,鄂尔多斯部如同跗骨之蛆,今日虽暂时打发,难保其不会去而复返,或引来其他部落。西去之路,关卡重重,如此下去,我等恐未到西域,便已实力大损。”
豪格不服:“难道就任人宰割?今日退一步,明日他们便敢欺上门来!不如找个机会,狠狠打一仗,杀鸡儆猴!”
岳托、萨哈廉等年轻贝勒大多支持豪格,他们受够了这种窝囊气。
鳌拜等悍将也摩拳擦掌,渴望用战斗来洗刷耻辱。
皇太极默默听着,手指敲打着桌面。
他何尝不想打?但实力不允许。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班安德
连他自己也搞不懂,这红毛神棍给他皇太极
灌了什么迷魂汤,现在对他愈发依赖,事无巨细,都会跟他商讨一番才下决议:
“神父,依你之见?”
班安德抚摸着胸前的十字架,面带温和慈祥的笑容:“大汗,忍耐是抵达天国的美德。欧罗巴的富饶远超您的想象,那里有无数信仰缺失、等待拯救的灵魂,也有孱弱不堪、等待征服的国度。暂时的牺牲,是为了永恒的荣耀。我们可以尝试避开大的部落,选择更荒僻但安全的路线。我的地图,可以指引方向。”
李永芳、宁完我等汉臣垂首不语,在这种军事决策上,他们没有发言权,但内心的彷徨与悔恨,几乎要溢出胸膛。
皇太极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班安德神父说得对。”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小不忍则乱大谋!传令,明日开始,改变路线,依神父地图所示,绕行北面沙漠边缘,虽更艰苦,但可避开大部蒙古部落。”
他停顿一下,语气森冷如冰:
“此外,严令各旗,加强对包衣和阿哈的看管!有敢怨望、煽动、逃亡者,立杀无赦!连同其家小,一并处置!非常之时,需用重典!我等身家性命皆系于此行,绝不容有失!”
“嗻!”众人凛然应命。
会议散去,皇太极独自一人走出大帐,望着西方那片被夜幕笼罩的未知之地。
寒冷、疲惫、内部的暗流、外部的威胁……
这一切都如同眼前的黑暗,沉重压抑。
但他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班安德描绘的“流着奶与蜜”的西方,以及耶律大石那遥远的传说。
一股混合着绝望、野心与强烈求生欲的火焰,在他心底如烈火般灼烧。
“朱启明……你赢了辽东,却输了天下!这万里西行路,便是本汗的龙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