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雪虐风饕。
关宁铁骑主力于拂晓时分,兵不血刃通过的鸦鹘关,一头扎进了关墙以东更为广袤、也更为险恶的原始山林。
巴都里的警告言犹在耳——
“往东都是死路”!
初入山林半日,尚能循着大队人马通过的模糊痕迹艰难前行。
然而,自午后直至次日,情况陡然生变。
风雪更急,林更深,路……
几乎消失了!
皇太极及其主力,仿佛被这片白茫茫的林海雪原彻底吞噬。
先前还能勉强辨认的车辙印、马蹄印,在错综复杂的山涧与密林间变得支离破碎,最终诡异地中断或指向多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大军行进的速度被迫降至最低。
参天古木与纠缠的藤蔓使得骑兵队伍难以展开,将士们不得不时常下马,奋力挥刀砍断拦路的荆棘,才能为后续部队开凿出一条勉强通行的路径。
深可及膝的积雪,每一步都耗费着战马和士兵巨大的体力。
狂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曹文诏勒马立于一处高坡,猩红斗篷在身后狂舞,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前方被风雪笼罩的茫茫林海。
距离接到沈阳来信,确定皇太极遁入东北方向,已过去四日。
这四日,关宁铁骑在这片原始森林中跋涉得异常艰难。
大军行进的速度被复杂的地形和恶劣的天气严重拖慢,不时出现的后金小股精锐袭扰,如同附骨之疽,虽不致命,却极大地消耗着明军的体力和精神。
“总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吴三桂催马靠近,年轻的脸庞被冻得发青,眉睫挂满白霜,
“林子越来越密,马队都快展不开了。皇太极若真在此路,带着家眷辎重,速度绝不会比我们快多少。可如今连他们的主力尾巴都摸不着,末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曹文诏没有回头,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缥缈:“皇太极狡诈,以此地利拖延于我,不足为奇。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再坚持一下,前锋哨探放出二十里,务必咬住!”
他语气坚定,但内心深处,疑虑的阴影也在悄然蔓延。
阿山的情报,沈阳的信件,都指向东北。
可这一路来的痕迹,为何总显得如此诡异……
他再次想起巴都里的警告。
难道真是死路??
就在这时,前方风雪中,数骑夜不收如鬼魅般疾驰而回,为首的哨总满脸的激动与紧张。
“总戎!前方十里,富尔哈河谷方向,发现大规模战斗声响!”
曹文诏精神一振:“可是建虏内讧?”
这是他最期待的场面!
“不像!”哨总喘着粗气,“有火铳齐射之声,极其密集!绝非建虏所有!而且其中夹杂着我大明南山营特有的‘连环快铳’的爆鸣!看旗帜,像是王大力将军!应该是南山营在和建虏接战!”
“什么?!”
刹那间,曹文诏只觉一股热血直冲顶门,连日来的疲惫与疑虑被一扫而空!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王大力竟真的如神兵天降,出现在了皇太极逃亡路线的前方!
“全军听令!”
曹文诏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声音传来的方向,
“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疾进!目标,富尔哈河谷!快——!”
“万胜!万胜!”
早已憋了一股劲的关宁铁骑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沉睡的猛虎被骤然惊醒。
士兵们奋力鞭打战马,不顾一切地冲开深雪与荆棘,朝着河谷方向狂飙突进。
越靠近河谷,空气中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就越发浓烈。
喊杀声、火铳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明军将士的耳中,刺激着他们早已绷紧的神经。
当曹文诏一马当先,冲上一处可以俯瞰整个河谷的高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血脉贲张!
只见狭窄的河谷底部,已成一片修罗屠场。
数千身穿土深色棉甲、外罩白色伪装服的南山营士兵,组成了数道严密的防线,火枪手轮番齐射,铅弹组成的金属风暴将试图突围的后金残兵一片片扫倒。
刀盾手和长枪手则死死顶住阵线,与那些穿着精良铠甲的巴牙喇护军进行着激烈的肉搏。
而在战场的核心,一小群后金骑兵护卫着几辆华丽的马车,正做困兽之斗。
其中一辆马车尤为醒目,金顶红帷,装饰极尽奢华,在血腥的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是皇太极的御驾!”吴三桂眼尖,激动地大喊。
曹文诏看得分明,南山营虽然占据绝对优势,但那些护卫马车的巴牙喇着实悍勇,个个奋不顾身,竟一时难以攻克。
“王兄弟!曹某来也!”
曹文诏长啸一声,不再有任何犹豫,手中长剑向前狠狠劈落:“关宁铁骑,冲锋!碾碎他们!”
“杀奴——!”
积蓄已久的怒火与战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养精蓄锐已久的关宁铁骑,宛如决堤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从高坡之上倾泻而下,狠狠地撞入了河谷战场的侧翼!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打破了战场的平衡。
本就精疲力尽的后金残兵,在关宁铁骑摧枯拉朽般的冲击下,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
马蹄踏过血肉之躯,长枪挑飞绝望的敌人,战刀挥砍出复仇的弧光。
“曹总戎!”浑身浴血的王大力看到援军,精神大振,手中长斧指向那辆豪华马车,“皇太极就在车里!莫让他走了!”
“好!”曹文诏大喝一声,与吴三桂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率领最精锐的亲卫,犹如两把尖刀,直插马车所在!
护卫马车的巴牙喇精锐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试图结阵死守。
曹文诏与吴三桂长啸一声,并肩突入阵中!
一个面色沉静如铁,长刀破风,每一次挥砍都带着骨骼碎裂的闷响;一个脸上亢奋难耐,长枪如电,每一记突刺都激起甲叶撕裂的锐鸣。
战马嘶鸣着撞入敌群,刀锋与枪尖在雪光中划出致命的弧线,所过之处,巴牙喇的阵型如同被一双无形巨手狠狠撕扯,护卫圈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与垂死哀嚎中,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吴三桂一马当先,长枪如龙,挑飞最后一名挡在车前的白甲兵,随即猛地探身,用枪尖狠狠挑开了那辆豪华马车的车帘!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聚焦在那洞开的车门之后!
曹文诏甚至已经想好了生擒皇太极时,该说些什么。
然而——
车内没有预想中那个身材魁梧、面容阴鸷的后金之主。
只有一个穿着不合身的、绣着龙纹锦袍的瘦弱少年,以及两个面色惨白、瑟瑟发抖的宫装妇人。
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茫然,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玉佩,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曹文诏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错愕不已。
他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车内——没有象征权力的印玺,没有皇太极惯用的佩刀,甚至连一个像样的侍卫都没有。
“你是谁?!”曹文诏气的浑身颤栗,忍不住暴喝一声。
那少年被他一声厉喝,吓得几乎瘫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用满语咕噜咕噜地喊着什么。
旁边一个懂满语的通译连忙上前,听了几句,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转身回禀,声音艰涩:
“总戎……他,他说他叫……额尔克戴青。是、是莽古尔泰贝勒的……庶出之子。”
莽古尔泰之子?!
他娘的!又着皇太极的道了!
曹文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不是皇太极!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子侄!
那真正的皇太极呢?!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扫过整个战场。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负隅顽抗的巴牙喇被尽数歼灭,剩余的俘虏垂头丧气地被明军士兵看押着。
他们衣着华丽,其中不乏几个熟悉的面孔——
都是些后金的宗室子弟,甚至还有两个年幼的阿哥。
但没有皇太极!没有代善!没有济尔哈朗!没有一个汉臣核心人物!
“搜!给本帅仔细地搜!每一具尸体,每一个俘虏,都要查清楚!”
曹文诏一边大声下令,一边强压内心熊熊怒火。
士兵们不敢怠慢,轰然领命。
很快,更多的细节被汇总上来:
这支队伍虽然打着皇太极的仪仗,拥有豪华的马车和众多宗室,但真正的精锐战兵数量也就三千人左右,其余的都是一些老弱和仆役。
缴获的物资虽然看起来不少,但多是丝绸、瓷器等笨重之物,关键的粮草和金银却很少。
一个被俘的包衣奴才在刀剑的威逼下,哭喊着道出了真相:
"出发前,大汗……不,是上面的人命令他们,务必打出大汗的旗号,吸引南朝大军的注意。还说……若能成功引开追兵,他们的家小在赫图阿拉便能平安。"
“诱饵……死间……”
曹文诏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猛地想起浑河渡口那三条岔路,想起西北方向上那些“过于浅显”的车辙,正北方向杂乱无章的脚印……
“皇——太——极——!”
曹文诏仰天长啸,不甘的声音在风雪弥漫的河谷中久久回荡。
他猛地抽出腰刀,狠狠劈在身旁一块覆冰的巨石上!
“铛——!”
火星四溅,坚冰与碎石横飞!
曹文诏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就落到了刚刚走过来的王大力身上。
王大力铠甲上满是血污,却浑不在意,他走到曹文诏身边,并肩看着那片狼藉的战场和那辆可笑的马车,狠狠啐了一口:
“操!白忙活一场,逮住个小虾米!这皇太极,真他娘属泥鳅的!”
曹文诏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住翻腾的气血:“王兄,让你和南山营的弟兄们看笑话了。”
“哎,曹总戎这话说的!”王大力咧嘴一笑,摆了摆手,“咱们谁没让这鞑子摆过一道?这狗东西,临死了还玩这手金蝉脱壳,够阴!”
曹文诏不再纠结于此,直接切入正题:“王兄,眼下是个僵局。我军追至此地,人困马乏,粮草也将见底。皇太极真身不知所踪,但绝不可任其远遁。”
王大力点头,收敛了笑容:“曹总戎有何打算?我南山营弟兄听你调遣,但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曹文诏也不客气,指着地图:“需有人立刻将此地实情,尤其是皇太极可能西窜的动向,星夜兼程,禀报陛下!此事关乎全局,非王兄亲自回禀,不能尽述其详!这押送俘虏、打通后勤的担子,也得劳烦王兄一并担起来。”
王大力他当即一拍胸甲:
“没问题!这活儿交给我!老子亲自带人跑这一趟,定让陛下和本兵大人第一时间知晓此间虚实!粮草的事儿也包在我身上,绝不让前线的弟兄们断了炊!”
“如此,曹某代全军将士,谢过王兄!” 曹文诏郑重抱拳。
“自家兄弟,客气个屁!” 王大力哈哈一笑,随即压低声音,“曹总戎,那你……”
“我自去追那条老狗!” 曹文诏眼神骤然转冷,看向西北,“他跑不了!”
“好!那咱们就沈阳再见,届时,我老王备好酒肉,给曹总戎和关宁的弟兄们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