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山脊,村外那间废弃磨坊的门板已被卸了下来。李商人带来的匠人蹲在门口,正用我给的竹尺量地基,一寸寸划出清洗区与分拣台的边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尺子往地上按了按,像是在确认这尺寸能不能撑起他心里那杆秤。
我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手里拿着系统自动生成的布局图。风从空荡的屋子里穿过去,吹得纸角轻轻颤动。图纸上每个功能区都标得清楚——靠东墙是冲洗槽,中间架传送带,西边隔出冷藏室,角落预留设备检修通道。这不是凭空画的,是根据前些日子菜园里支渠分流、温控实验的数据推演出来的。
“冷柜放哪?”一个木匠问。
“靠北墙。”我说,“背阳,离水源近,走线最短。”
他们开始搬砖砌台,我和顾柏舟默默把从家里运来的净水装置安在院角。黑色箱体落地时发出闷响,连接管道后,清水顺着透明软管流进临时水槽。围观的村民嘀咕起来:“这玩意儿真能出干净水?”我没解释,只让承安接了一碗递过去。那人喝完咂了咂嘴,没再说话。
太阳爬到头顶时,太阳能供电组也装上了屋顶。银色面板在日光下泛着微光,连着主控箱的电线一路通进屋里。电一通,照明灯亮起的瞬间,几个工匠愣了一下。他们没见过能在白天亮灯的东西,更没见过不用炭火就能制冷的机器。
冷柜启动时发出低沉的嗡鸣,温度缓缓下降。我打开系统里的温控校准算法,对照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一点点调节阀门。这是从种植指南宝典里调出来的参数模型,原本用于调控大棚夜间湿度,现在被我改造成预冷冷量匹配程序。蔬菜呼吸释放热量的时间曲线、冷气注入节奏、停机缓冲区间……全都设定了自动提醒。
“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李商人站在我旁边,盯着仪表盘看了许久,“这些数,你是算出来的?”
“试出来的。”我关掉界面,“菜蔫之前有三刻钟黄金期,冷得太早浪费电,太晚就压不住损耗。我们这几天采收的数据都在这儿,你可以查。”
他没再问,转身去监督传送带组装。可问题很快来了——本地木匠不懂齿轮咬合原理,拼好的架子一开动就卡住,链条歪斜着打滑。我走过去,调出系统里的智能灌溉器拆解图谱,放大传动模块,一页页翻给他们看。
“这个轮子转一圈,带动下面这根轴走两格。”我指着图说,“就像水车连着磨盘,力要传得稳,齿距就得对齐。”
有个老匠人皱眉:“你一个女人,懂这些机械?”
我没看他,只拿起一把扳手,蹲下身拧紧固定螺栓。“我知道怎么让菜少烂一半,也知道怎么让这条线不停工。你要不信,现在就可以停工回家。”
空气静了一瞬。李商人咳了一声:“照她说的调。”
半个时辰后,传送带终于顺滑运转起来。空载试跑三轮,无卡顿,无偏移。我在本子上记下运行时间,顺手把《初级生态菜园管理手册》草案钉在墙上。纸张展开的刹那,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从今天起,进厂的每一筐菜,必须带田间记录卡。”我指着流程图,“谁种的,哪块地收的,用了什么水肥,全要写清楚。封装盒上贴标签,客户能查到源头。”
有人冷笑:“不就是几根黄瓜?搞这么复杂做什么?”
“以前是几根黄瓜。”我从冷藏室取出第一批待处理的七彩番茄,放在分拣台上,“现在它们要进酒楼灶房,上达官贵人的桌子。人家问‘这菜干净吗’,我们不能只说‘我用手洗过’。”
我拿起一颗果子,按大小和表皮光泽分成三级,一边分一边讲价差。一级品每斤多卖五文,二级三文,等外品做汤料统一走低价渠道。说到最后,连那个冷笑的人也凑过来瞧。
下午申时,第一批青瓜正式上线。水流冲刷泥尘,工人按标准剔除弯果和划伤品,传送带将合格品送入真空封装机。机器“嗤”地一声抽走空气,铝膜紧紧裹住翠绿瓜条。最后一道工序是预冷——封装盒进入冷柜前,在低温过渡区停留一刻钟,内芯温度降下来才入库。
整个过程耗时比预期慢了小半炷香。有两个工人手忙脚乱,导致三盒番茄在常温区滞留太久。我立刻叫停,当众测了表面温度,然后打开系统历史数据对比:“超过安全时限十四分钟,货架期会缩短一天半。”
没人再抱怨效率低了。
天快黑时,第一排贴好标签的封装盒整齐码在冷藏架上。每盒右上角都夹着一张小卡片:地块编号、采摘时间、责任人姓名。我伸手摸了摸盒面,凉意透过指尖传来。标签上印着八个字:“云家监制,全程可溯”。
李商人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说女人不能管厂,是有人这么讲?”
我没有回头。
“三日后验货。”他顿了顿,“我要带账房来,查进出流水。”
“随时欢迎。”我说。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厂名怎么定?”
我想了想,在本子上写下四个字,撕下来递给他。
他接过纸条看了看,嘴角动了动,没说话,揣进怀里走了。
顾柏舟提着饭篮进来时,厂里只剩我和两个值夜的工人。他把饭菜放在桌上,看了眼满架的成品,低声问:“累吗?”
“还好。”我把最后一份记录填完,合上册子。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收拾完碗筷便离开了。他知道我现在需要的是安静,不是安慰。
我走到冷藏室门口,推开半扇门。冷气涌出来,扑在脸上。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个封装盒,像一块块垒起来的砖。墙上还贴着手册流程图,墨迹未干。
手指轻轻划过最近的一盒,标签上的字清晰可见。我忽然想起三天前李商人攥走的那片番茄皮,还有他站在门槛外问的那句话。
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吹熄了墙角的油灯。
我站着没动,目光落在厂房最里侧那片空地上——那里原本计划留给未来扩建的深加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