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柏舟将最后一块木板钉进渠口边缘,锤子落下的声音闷实。他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屑,低头看了看脚边那道新开的水沟——清流正缓缓从后山水塘淌下来,顺着新修的渠道往试验田方向走。
我蹲在紫云英田头,指尖捻起一撮表土。土是温的,颗粒松散,不像前几日那样板结。周大林站在我身后,手里紧攥着日志本,目光扫过整片刚出苗的绿肥地。
“昨天夜里下了点雨。”他说,“但没积水,渗得快。”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把土轻轻撒开。这片地昨天还有人嘀咕说苗稀,眼下看去,虽不密实,却已连成线。嫩叶贴着地皮展开,颜色青中泛亮,不是那种病恹恹的浅绿。
刘老丈拄着拐杖从田埂那头走来,脚步慢,眼睛却一直盯着田里。他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弯腰扒拉了一下土层,又凑近看了眼根部。
“这土……松了。”他嘟囔了一句。
“不是锄的。”我说,“是鸭子踩的,也是草根扎的。”
他抬头看我,眉头皱着:“可这苗长得慢,比不上人家化肥催的。”
“它不是长给人看的。”我站起身,“是长给地看的。”
他没接话,只是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远处几个帮工也陆续围了过来,没人说话,都在看那片低矮的绿意。
周大林翻开本子,念道:“四月二十三,晴转多云。ph值六点七,土温十八度,鸭群轮放第二区,未见虫害。”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蚯蚓出现了,在第三垄西头。”
人群里有人轻声“咦”了一声。
“蚯蚓?”一个年轻帮工探头问,“真有?”
“我不骗人。”周大林合上本子,语气有点硬,“我亲眼看见的,钻进土里的。”
顾柏舟走到水渠边,蹲下身,伸手探进水流。他撩起一点水洒在掌心,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
“没味。”他说,“以前那股涩气,没了。”
我走过去,也试了试水。确实干净。上游的水源原本混着邻村田里的残肥,如今经过紫云英田的过滤,流出来的水清得能照见人脸。
“根在吸。”我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不见,但它在干活。就像人吃饭,吃干净的东西,排出来的才是干净的。”
刘老丈没动,但脸上的疑色淡了些。他盯着水流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村口走。
“他这是去哪儿?”有人问。
“回家拿东西。”我说,“他信了。”
接下来三天,天气转暖。清晨雾气散得早,阳光晒到田里,紫云英的叶子明显厚了一圈。我每天早晚各巡一次田,记录生长状态,调整鸭栏位置。周大林也开始主动提醒我哪块地该测酸碱度,哪处水口要清理浮渣。
第五天早上,我在田里发现一处异常——东角的幼苗突然倒伏了一小片。我立刻叫来周大林,两人趴在地上细查。
“不是病。”他摸了摸叶片,“也没虫咬的痕迹。”
我拨开土层,发现底下有一小段腐烂的草根,周围土壤略显潮湿。
“沤了。”我说,“前天下雨时排水不够快,局部积水,根闷住了。”
“那怎么办?补种?”
“不用。”我把那块区域划出来,标记为观察点,“让它自然分解,变成腐殖质。这也是肥。”
他记下数据,又问:“要不要调鸭群过来?粪便能加速分解。”
“再等等。”我说,“等干透了再说。”
当天下午,我重新检查了整个排水系统,把两处低洼的沟道垫高。顾柏舟带着两个帮工加宽了主渠的出口,确保雨季也能顺畅排水。
第七天夜里,我没睡好。翻来覆去想着那片倒伏的苗。虽然处理了,但心里还是悬着。万一其他地方也出现类似问题?万一温度突变?万一……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披衣出门,直奔试验田。
晨光微弱,田里一片静。我一步步走过去,眼睛盯着那一垄垄低矮的绿。走到第三垄时,脚步停了下来。
叶片反光。
不是露水的那种亮,是一种从叶面内部透出来的光泽,像薄纸裹着火苗。我蹲下身,伸手轻轻碰了碰最近的一片叶子——厚实,有弹性。
我又挖开一小块土。根系比前几天密了许多,白嫩的细根像网一样铺开,土里还能看到蚯蚓爬过的痕迹。
我立刻采了三份样本,一份送检,两份留底。然后回屋取出系统生成的对比图表,一页页翻看。
九点前后,检测结果出来了:
**紫云英叶片蛋白含量:每百克含12.3克,高于普通绿肥21%;**
**土壤微生物活性:提升40%,有机质含量上升0.5%。**
我把报告纸折好,放进怀里,走出门时正好撞上周大林。
“云姐!”他声音有点抖,“你看见了吗?东角那片倒的苗……今天早上冒新芽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跟他走向田里。
果然。那片曾被划为观察区的土地上,零星钻出了几株嫩绿的新苗,叶片虽小,却挺得笔直。
“它自己活过来了。”周大林喃喃道。
我没说话,只把检测报告递给他。
他接过纸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手指微微发颤。忽然,他把纸条塞进怀里,转身就往村口跑。
“你去哪儿?”我问。
“晒谷场!”他头也不回,“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中午时分,田边渐渐聚起了人。不止是我们自己的帮工,还有附近几户观望已久的农户。他们站在田埂上,不敢下地,只是伸长脖子往里瞧。
刘老丈也来了,这次他没空着手。肩上扛着一只旧竹筐,里面装着几把镰刀和一把小锄头。
“我家后坡有三分荒地。”他走到我面前,声音不大,“我想试试你这个法子。”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明天我带人去帮你翻地。”
顾柏舟提着一壶茶走过来,递给刘老丈一杯。老人接过去喝了一口,忽然笑了:“原来干净的东西,真的能看得见。”
太阳偏西,田里的紫云英在风里轻轻晃动,叶片上的光一层层荡开。我站在观测桩旁,手里捏着最新的检测纸条,指尖能感觉到纸面的粗糙。
周大林从晒谷场奔回来,脸上全是汗,远远就喊:
“李商人来了!他骑着骡车进了村口,说是专门来看你的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