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院时,新任总督回头望去,只见夕阳余晖中,姜淮素衣宽袍,负手立于书院高处的“观澜亭”,目光平静地望向烟波浩渺的运河。
那里,千帆竞渡,秩序井然,皆遵循着他亲手制定的新章。
那里,有他播下的火种,已呈燎原之势。
风暴似乎止息,但姜淮的身影,却已与这他亲手重塑的江山,融为一体。
他不再需要站在风暴眼里,因为他本身,已成为了这片土地上,一种新的秩序,一种新的……常态。
帝国的天空,仿佛恢复了平静。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而那个始于船头望江的誓言,也以一种超越所有人预期的方式,得到了实现。
.....
清流书院,春。
书院藏书楼的顶层,烛火通明。姜淮与顾青岩对坐,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一摞摞来自全国各地的科举试卷抄本和成绩名录。
“景行,你看这份。”顾青岩指尖点着一份江南乡试的榜单,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中举者六十人,四十三人出自江南七大姓。
而这七大姓中,有半数子弟的文章,据老夫观之,平庸至极,甚至文理不通!可他们的名次,却远在诸多寒门才俊之上!”
钱文奎在一旁补充,语气苦涩:“我们书院有三位学子,模拟考常年名列前茅,此次乡试,两人落榜,一人勉强中末位。
据他们私下说,考场之中,邻座有世家子公然翻阅夹带,巡考官竟视若无睹!”
周崇明将一叠数据推上前:“大人,这是近五年来,进士及第者出身统计。寒门比例,从三成已降至不足一成!权贵舞弊,已成常态,寒门晋升之阶,几近断绝!”
室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书院培养了人才,却无法将他们送上应有的位置,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科举的腐败,正在无声地绞杀姜淮为之奋斗的一切。
姜淮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
他深知,科举是帝国选拔人才的根基,也是权贵维系特权的最后堡垒。触碰这里,比当初整顿漕运、盐政更加凶险,是在与整个官僚体系最深层、最顽固的利益集团为敌。
“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姜淮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书院,可以存在,但想通过科举,动摇他们的根本?休想。”
“我们必须改革科举!”钱文奎激动道。
“如何改?”顾青岩泼了一盆冷水,“废除科举?不可能。变动考试内容?阻力太大。触动考官任命?那是吏部和阁老的禁脔。”
所有人都皱紧了眉头,这是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
就在这时,姜淮的目光,落在了桌角一本前朝杂记上,上面记载了一种早已被遗忘的、用于防止吏部考功司评核舞弊的“糊名”之法。他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
“我们不触动考试内容,不废除制度,甚至……暂时不直接挑战考官的权威。”姜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我们只做一件事,让考官在评判时,不知道这张卷子,是谁的。”
“不是已经糊名?”顾青岩先是一怔。姜淮道,“但有些字迹还是辨认的出,我觉得应该再辅以‘誊录’,
由专人将所有试卷重新抄录一遍,连笔迹都无法辨认!如此一来,任你出身显赫,在考官眼中,也只是一篇匿名文章!”
“那是‘糊名誊录制’!”姜淮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我们只在这最关键的评价环节,设置一道‘公平之墙’!
墙内,只论文章高下;墙外,任你权势滔天!之前只是糊名,加上誊录会更精准。”
策略已定,但推行此法,无异于虎口拔牙。
姜淮没有立刻上奏,他深知在朝堂之上孤军奋战必败无疑。他采取了更为精密的布局。
....
金陵,秦淮河畔,魁光阁茶楼。
时值午后,茶楼里座无虚席,各色文人墨客、应试举子在此高谈阔论。靠窗的一桌,几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士子正在激烈辩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桌听清。
“王兄此次乡试文章,我等拜读,鞭辟入里,字字珠玑,依我看,当在前十之列!为何竟名落孙山?”一名青衫士子“愤懑”地拍着桌子。
被称作王兄的,正是清流书院一位化名而来的优秀学子。他苦笑一声,摆手制止同伴,压低声音,却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李贤弟,慎言!考场之事,玄妙甚多,岂是你我所能妄议?或许……是愚兄才疏学浅,入不了考官法眼。”
另一名微胖的士子立刻“不服”地接口:“才疏学浅?哼!我前日偶得一份‘佳作’,乃是今科解元郎的大作,诸位可要一听?”
他不待众人反应,便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文章辞藻堆砌,内容空洞,甚至有几处明显的用典错误。
背罢,满桌“寂静”。那微胖士子故作神秘地低语:“听闻这位解元郎,乃苏州陆氏嫡孙。其祖,正是今科主考陆大人的同年至交。”
“啪!”那青衫士子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引得周围茶客纷纷侧目。他满脸“悲愤”,
声音带着颤抖:“岂有此理!难道这科举考场,竟成了他们世家大族的私家园圃?!衡文取士,不看文章才学,反倒要看家世门第了吗?!”
这一声质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茶楼里激起涟漪。许多寒门出身的举子感同身受,面露戚戚之色,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叹息,有人摇头,更有脾气耿直者,已开始低声咒骂。
邻桌一位老者,实为书院安排的托儿,捋须长叹:“唉,寒窗十年,不如投个好胎。长此以往,圣贤书中‘有教无类’、‘选贤与能’之训,岂非成了空谈?”
苏州,沧浪亭诗会。
这是一场由当地名士发起的雅集,与会的多是有些名气的文人雅士。诗会间隙,众人品评诗词,难免谈及即将到来的会试。
一位身着半旧绸衫、气质儒雅的中年文人,清流书院一位已在外任县学教谕的门生,在与几位友人交谈时,“无意”中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