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又望向宫门外那隐约传来的。
如同闷雷般的“姜青天”呼声,他缓缓坐回了龙椅,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他明白了。
姜淮,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羽翼庇护的孤臣。
他已在江南江北,用铁与血,用新政与民心,铸就了属于自己的根基和力量。
这股力量,强大到足以让满朝公卿战栗,也足以让他这个皇帝,不得不重新审视彼此的关系。
“众卿,”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都听到了吗?”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面如死灰的反对者:
“这就是民意。朕,不能逆天意,更不能拂民心。”
“姜淮之事,朕自有圣裁。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神色恍惚的文武。
这场由姜淮在江北点燃的烽火,最终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决出了胜负。
姜淮没有亲临,但他的意志,他代表的滚滚洪流,已经碾压了一切反对的声音。
帝国的风暴,终于清晰地分出了胜负。
旧的利益集团,在民意的惊涛骇浪和皇帝的最终表态前,土崩瓦解。
而姜淮,这位掀起风暴的人,已然站在了时代的潮头,成为了一个连皇帝都无法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
他知道,江北的鲜血没有白流。通往最终目标的道路,已在他脚下,铺就了一半。
而剩下的路,将通向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以及……他与皇帝之间,那微妙的、崭新的关系。
……
宫门外的万民呼声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金銮殿上的硝烟却并未就此沉寂,而是沉淀为一种更深刻、更微妙的紧张。
皇帝那句“自有圣裁”,如同一片浓重的阴云,笼罩在帝国上空,无人能窥见云层后的雷霆或霁月。
数月过去,圣裁未至,而一道新的旨意却先到了江南,不是给姜淮,而是给靖安侯。
旨意内容平淡无奇,不过是表彰其稳定漕运之功,着其回京述职,另有任用。
明升暗降,调虎离山。
旨意抵达时,姜淮正与顾青岩在清流书院的后山亭中对弈。顾青岩的身体经过调养已无大碍,但眉宇间添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
“陛下的棋,开始落了。”顾青岩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一角,看似无关紧要,却隐隐切断了白棋一条大龙的去路。
姜淮看着棋盘,没有立刻落子。他明白,调走靖安侯,等于剪除了他在军方最直接、最有力的臂助。
皇帝不再需要借助朝堂的争吵来制衡他,而是开始亲自出手,悄无声息地削弱他的力量。
“老师以为,陛下接下来,会如何?”姜淮平静地问。
顾青岩沉吟片刻:“或明升你入阁,给予虚名,剥夺实权;或寻一错处,哪怕微小,借题发挥,徐徐图之。陛下……终究是陛下。”
姜淮点了点头。他早已不是那个仅凭一腔热血行事的愣头青。
江北的血与火,京城的民意浪潮,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手中力量的边界,也让他看懂了皇权逻辑的冰冷内核,可用之,亦可弃之;可纵之,亦可收之。
“学生的棋,还未下完。”姜淮终于落下一子,这一子并非应对顾青岩的切断,而是落在了另一个看似遥远的位置,隐隐自成格局。
不久后,姜淮主动上了一份《陈情表》。
这份表文,辞恳意切,只字不提自身功绩,反而深刻“反省”了自己在江南江北“行事操切,有违中和”,致使“物议沸腾,上劳圣虑”。
他恳请皇帝“念臣一片赤诚,许臣暂卸总督之任,专司两江新政梳理及清流书院讲学之事,以安民心,以全臣节”。
以退为进,自削权柄。
这道奏疏,再次让朝野愕然。谁都看得出,姜淮这是主动交出了最惹人忌惮的军政大权,将自己局限在“新政”与“书院”这两件看似不那么敏感的事务上。
皇帝接到奏疏,在养心殿内沉默了整整一个时辰。最终,朱笔批下两个字:
“准奏。”
同时,加封姜淮为太子太师,赐金帛无数,以示荣宠。
一收一放,帝王心术,淋漓尽致。
权力的交接平静得近乎诡异。姜淮坦然交出了总督印信和王命旗牌,搬出了戒备森严的总督行辕,重新回到了清流书院那间简朴的书房。
表面上看,风暴似乎平息了。姜淮权势大减,重新变回了一个“教书先生”。
然而,只有极少数明眼人才能看到水面下的暗流。
卸任后的姜淮,将全部精力投入了两件事:
第一,将江南江北新政制度化。他联合顾青岩、钱文奎等核心幕僚,将漕运新章、盐政改制、税赋厘定。
劝学新令等一系列措施,细化成可供长期执行的律令条文,编纂成《两江新例》,上奏朝廷,请求“着为令甲,永为成例”。
这等于将他改革的成果,用制度的形式固定下来,即便他本人不在其位,其政亦能延续。
第二,深耕清流书院。他不再仅仅将书院视为培养寒门学子的地方,更将其打造为一个新政思想的策源地和干部储备库。
书院增设“律例科”、“经济科”、“舆地科”,所学皆与实务紧密结合。
优秀的毕业生,不再仅仅盯着科举,而是通过各种渠道,被输送到两江乃至其他行省的各级衙门中,担任书吏、幕僚等基层职务。
这些年轻人,深受姜淮思想影响,如同一颗颗种子,撒向帝国的肌体,悄然生长。
姜淮不再需要亲自持刀,因为他已经开始铸造新的规则,并培养执行规则的人。
这一日,新任的江南总督(皇帝心腹)前来书院“拜会”姜淮。对方言语客气,却难掩试探之意。
姜淮只是在书院的书库接待了他,指着满架子的《两江新例》和学生们整理的各地民情实录,淡然道:
“姜某如今不过一老儒,终日与这些故纸堆为伴。两江之事,自有朝廷法度与新任总督秉持,姜某不敢置喙。”
新任总督看着书库中那些埋头整理文书、眼神清亮而坚定的年轻学子,又看着那编纂严谨、体系完备的《两江新例》,忽然明白了什么。
姜淮交出的,是调兵遣将的虎符;但他留下的,是运行天下的规则和信奉这规则的人心。
这远比虎符,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