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车马交驰,进奏院门前百姓拥堵,男女老少或坐于石阶,或立于廊下,无不引颈鹤望。
代笔先生亦支起小摊,挤满长街两畔,车马只得小心避让,或者绕道通行。
这几日恰逢差役返程之时,进奏院门前总是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进奏院为各州郡驻京值所,每月朝廷政令递出、州郡官员上奏表疏、朝廷颁发赏赐、州郡上贡物品,乃至各类小报消息、商旅兑换的飞钱,还有百姓与亲友传递的书信等等,皆通过进奏院流转。
潘令宁远远地便让崔府的牛辎停在街口,她步行前往,李青不放心,默然跟随护卫。
她看了看前方人群,许是刚转过年节,捎信领信的人更多了,也不知排到何时,便转身入一旁柜坊,拿出母亲的玉佩和对契,兑了一笔飞钱,而后让掌柜的帮忙去打听她的书信。
掌故的很快回报:“潘小娘子,这一趟并无歙州歙县城北潘家的来信!”
潘令宁秀眉轻微一跳,小心询问:“这几日,差役来了几趟?晌午过后,以及明后日,可还有差役回城?”
掌柜答:“今日便是最后一程了,晌午过后,差役将陆续启程往各州郡了,你可要捎信?”
潘令宁紧紧揣着母亲的玉佩,又追问:“那是否有年前的来信?我腊月下旬,便不曾来看过了,我兄长每半月皆给我传书信,不可能二十多日都不见一封?”
掌柜的还是摇头:“皆问过了,不曾看到!娘子若不信,待会儿可自行再问问?”
潘令宁颓然,道了一声谢,先退出来了,她看了一眼人潮汹涌的人群,慢慢扶着门前的圆木柱,抬着手绢,紧捂着心口。
李青见她脸色惨白,随即走进:“潘小娘子,你可是不舒服?”
潘令宁神情恍惚,缓了缓神绪才道:“我无碍。李护卫,可否稍等我给兄长寄一封信?”
李青点点头:“娘子,今日行程你可自便,李某只是伴行!”
潘令宁颔首,咽了一口发涩的情绪,缓步走下台阶,花了二十文钱,向沿路边的代笔小摊买了纸和信封。
代笔先生研好墨,执笔询问她:“小娘子,可需老拙代写家书?”
潘令宁摇头,又多付了十文钱,只借走了笔和墨,自顾去一旁茶棚亲自给兄长写信。往日她都是亲自给兄长回信,从不找代笔。
然而这一次,笔尖在纸张上方悬停许久,她却迟迟写不出第一个字。
她不知如何告知大哥京里的情况,包括她已然见过了三哥,可这是一场失败的救赎。
与她一样夙兴夜寐、殷切期盼三哥逃出囹圄,恢复功名和官身的,还有歙州带病打理家族生意的大哥!她恐怕他失望至极。
迟疑许久,潘令宁最终还是对三哥的事情只字不提,只询问了大哥的身体情况、家中纸坊的情况、家族族亲的情况。
而后,她对自己敲登闻鼓、下大理寺狱、九死一生的遭遇也只字不提,只末尾叮嘱:“小妹一切安好,望大哥珍重身体,安康稳健,静待小妹回归!”
提笔罢,她装入信封,可略微思索,她还是没有马上递交至进奏院,反而对李青道:“李护卫,我前些日子替兄长买了药材,尚留在齐物书舍,我将去取来,你不必再送我了!”
“潘小娘子,李某奉郎君之命,今日将全程扈从,保娘子安危!”
“不必如此,陛下敕令彻查鬼樊楼,其余当党徒人人自危,想来他们也不敢为非作歹,李护卫不必过于担忧我的安全。而我除却去往齐物书舍,亦有其他的安排,倘若来往乘坐崔相公车驾,实乃引人注目,只能谢过你和崔相公的好意!”
“那么,晚些时候娘子可还回归汲云堂?”
李青眼巴巴地望着,这才是他最关心的,本来奉命把人护送回汲云堂,她人却中途走了,阿郎晚间回来不见人影,岂不失落一场?
潘令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自是如此!”她也不好让李青太为难。
李青这才释然一笑,拱手告别,放心离去。
潘令宁自雇驴车,往齐物书舍走去。
齐物书舍运转如常,她几月前整顿打理过的铺子,已自成章法,早无需她每日坐店照看。齐东翁为人和善,自从她研制折桂纸给书铺添了不少生意,也从不拘她的行踪,她来去自如。
而鬼樊楼一案轰动京城,书铺中的长工也有亲属受害,对她击鼓鸣冤伸张正义一事十分感激,潘令宁陡然回到书铺中,长工伙计便都围了上来嘘寒问暖。
张叔道:“少东家和东翁,这几日还百般托人托关系打听,忧心娘子何时才能平安释狱!少东家茶饭不思,次月大比,都少了心思!”
潘令宁闻言一怔,心下愧疚,叹息道:“某……令大伙儿担心了,我自去同东翁请罪!”
张叔道:“娘子乃巾帼义士,你所做之事,实为万民讨公道,何罪之有?东翁也多是忧心挂怀,尤其少东家……”张叔稍顿片刻,笑道,“他已然把娘子当自家人看待!”
潘令宁一阵沉默,看来齐远对她的直白袒露,周围人皆看得分明。
正说着,齐远回来了,奔进门高声呼喊:“潘小娘子,潘小娘子!果真……你果真回来了,他们没骗我!太好了,你总算平安归来!”
他急得差点把住她的手,眼里满满当当地全是她,蕴着无限地关切:“你还好吗?可有受伤,他们可有为难你?”
张叔等人见状,噙着笑意退去,把雅间留给他们。
潘令宁此时才觉得齐远的灼热关切,让她多了些许负担,她心绪复杂,摇了摇头道:“我已无碍,齐公子不必担心!齐公子可是从太学归来?次月礼部省试,齐公子还需以温习经义、首以科举前程为要务!”
“娘子请放心!我定当全力以赴!”他双眸如缀星光,灿然坚定,又脉脉含情直取她的眼眸,嗓音低沉而沙哑道,“娘子,齐某……想挣个前程,将来足以庇护娘子,不再让你提心吊胆、无处安脚!”
潘令宁面颊一热,指尖无意识微动,她便悄然拢握而起,似乎极力掩藏不安的情绪。
她莫名心虚,也许是早前刚答应了李青回归汲云堂,如今面对齐远灼热坦诚的目光,她便有些盛情难却了。
而明明,她早前对齐远的示好并无不适,为何如今,徒增做贼心虚的愧疚?
她实不该陷入两难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