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清河坊深处,“承古轩”的门板在傍晚的冷风中发出轻微的“咿呀”声响。
这家夹在绣品铺和酥饼店中间的狭窄铺子,门脸陈旧,油漆剥落大半,透着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昏黄古意。
门楣上那三个漆金小字也早已黯淡失光,像蒙了尘的旧梦。
柜台后,赵余垂着眼睑。右手捏一枚刚收到的铜钱,左手拇指覆在铜绿斑驳的钱体上,缓慢却异常稳定地来回搓捻。
他指肚厚实,长年累月的盘摩磨出一层暗黄硬茧,粗糙如细砂纸,对付起这些沉积百年的顽固锈痂颇有奇效。每一次推动都细微精准,力道含而不发,暗藏一股不动如山的耐心。
这是一枚民国三年的“太平通宝”,品相极其糟糕,薄薄的黑色包浆下是灰绿色的碱锈,边缘尤其厚重,几乎看不出钱文轮廓,像个刚从泥地里挖出来的铁疙瘩。
卖主是个收破烂的老汉,只当是块废铜烂铁塞在一堆旧铁秤砣里。老汉不识字,更不识货,赵余用了五块钱,就换了这枚躺在油腻腻、满是污垢的粗糙掌心中央的“垃圾”。
赵余对这些承载着时间重量的物件,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铜钱入手那一刻,指尖的茧子与冰冷的金属相触的瞬间,一种极其轻微的、只有他能感受到的“涟漪”传导了回来。
那不是质地的感应,而是一丝冰凉的、带着铁锈腥气和某种微不可查的、更底层阴气的颤动。像是有东西被铜锈死死封印住,隔着厚重的锈壳在无声地搏动。
指腹搓过钱体边缘一处异常厚重的铜锈疙瘩时,赵余指下猛地传来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碎裂触感。
很脆,很薄,像是捻碎了一片风干的薄冰。紧接着,指尖沾上了不同于铜锈的粉末,那是一抹极其黯淡的…灰白。
赵余动作微微一顿。
他放下擦钱布,换了根细竹签,剔刀般的一头在蜡烛摇曳的昏黄火苗上稳稳地燎了燎,待得尖端微热发亮,才小心翼翼地点向那一小片从边缘厚锈下露出的、刚刚捻出的微弱裂口。
微烫的竹签尖端点在裂口边缘,发出“嗞”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赵余手腕沉稳至极,如同正在进行最精密的微雕。竹签尖端极有分寸地撬拨、剔除。粘腻厚重的铜锈在高温和巧力下被慢慢剐蹭下来,簌簌掉落。
几分钟后,铜钱边缘那层顽固的锈痂被剥开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地方。
灯光下,露出的并非钱体本身的铜胎。
那是一抹温润剔透的玉光!
纯净的白,细腻如凝脂冻乳,质地纯净如秋水映月的寒潭。边缘因镶嵌极紧,与古铜接触处呈现千年浸润后温润自然的沁黄过渡,如同岁月晕开的笔墨。
这片白玉位置正在铜钱边缘穿口附近,巧妙镶嵌在钱体内部,边缘被铜质紧密包裹,严丝合缝。
若非表层坚硬铜锈被赵余耐心搓碎挑开,这角温润内敛的玉光,将永不见天日。
烛火跳动,将玉色的温润映照得更为分明。
玉石边缘,刻着一个微如芥子的图案。常人肉眼看去,那只是个模糊的点缀,甚至会被误认为是玉的天然纹理或沁色。
赵余微微眯起眼,瞳孔在晦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仿佛瞬间锁定了猎物的鹰隼。
那是一个字!
一个极其古拙、线条带着金石器物般锋锐苍茫意韵的——“赵”!
笔划简化到了极致,却又蕴含着一种古老的族徽图腾气息,带着强烈的氏族印记烙印在玉上,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刀锋在骨血里刻出来的图腾烙印!
一股极细极锐利的冰冷气流,如同被这玉中古字骤然惊醒的毒蛇,顺着赵余指尖的硬茧猛地刺入!
瞬间穿透皮肉骨骼,沿着手臂蜿蜒直上,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攥住、挤压!
与此同时,贴身内袋里那支沉寂多年的冰冷硬物——墨笔,竟也同步传来一丝急切的悸动与灼热。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一种沉睡千年的东西骤然被唤醒的尖锐警报!
“嗡——”
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来自万古深沉的、极其轻微却又震耳欲聋的嗡鸣。
铺子角落里堆放的几个蒙尘的青铜小鼎,仿佛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嗡鸣冲击,发出了一阵细微如蚊蚋振翅般的金属鸣响!
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阴气,如同墨汁滴入净水,骤然以这枚露玉铜钱为中心,在原本只有旧货沉淀气息的“承古轩”内弥漫开来。
烛火疯狂摇曳一下,灯芯几乎被寒意逼得熄灭。空间瞬间如同沉入冰窖,温度骤降。赵余甚至能清晰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细小冰晶!
铺子外巷弄里的人语车声骤然被拉远,变得像隔着厚玻璃的模糊杂音,隔着一层无形粘稠屏障。
整个“承古轩”仿佛突然间被剥离出了喧嚣的人间烟火,坠入了一个绝对的、冰冷的死寂世界。
赵余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后背上的寒毛根根倒竖。那是一种被无数双黑暗中窥探了千百年的冰冷视线骤然锁定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战栗。
他猛地放下铜钱,目光如电,飞快扫过铺面。陈旧的木质门板紧闭,仅留缝隙,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也完好无损,但那股阴寒之气无孔不入。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枯枝断裂的木器变形声,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门轴处响起!
赵余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两扇厚重的旧木门中间的缝隙处。那里原本钉着一枚加固门轴的老旧铜钉。
此刻,那枚铜钉的钉帽上,竟肉眼可见地覆盖上了一层快速凝结的灰白色冰晶,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向门扇四周蔓延。
钉帽在冰层下发出轻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木质的门轴套环在冰冷的侵蚀下,木纹深处发出了更清晰、更密集的“咔嚓”声!像是无形的巨力在门后疯狂挤压。
门,就要裂开了!
“砰!!”
一声沉闷如炸雷般的撞击巨音轰然炸响!
不是门板破碎爆裂声,而像是沉重如攻城槌的凶物,裹挟万古阴风寒流,狠狠撞在门板之上。
两扇厚实旧木门如同纸糊,被恐怖巨力从外整个撞得向内崩飞,沉重门板带着破碎木屑和凝结冰渣,打着旋儿砸向铺内。
赵余几乎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身体的本能反应超越了思考。
双腿猛地一蹬地面,整个人如同被压缩到极点的弹簧,向后暴退,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当头砸来的破门碎屑。
破碎的木门碎块如同流星般四散飞溅,噼啪撞碎了柜台后面博古架上几个没摆稳的粗瓷小罐。门洞大开!
浓得化不开的寒流裹挟冰粒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沼淤泥气、混杂细微铁锈般粘稠血腥的味道,如决堤冰河洪流猛灌入狭小铺子。
空气瞬间粘稠窒息,每一口呼吸都带砭骨刺痛和血腥冰凉!
门外昏沉夜色中,三个僵直身影如同被无形丝线悬吊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摇、机械沉重地踏过门槛处散落的碎冰断木碎片,走进门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