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不是被鸡鸣唤醒,也不是被晨光刺透眼帘,而是被一股浓稠到化不开的死气,活活地闷醒的。
昨夜胜利的狂热,像一场高烧,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是宿醉般的头痛,和深入骨髓的疲乏。浑源屯堡的空气里,再闻不到一丝炊烟的暖香,只有血腥、焦臭和尸体开始腐败的酸气,混杂在一起,钻进每一个人的肺里,沉甸甸地坠着,让人喘不过气。
城墙的缺口,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那里。昨夜用来临时封堵的尸体和碎石,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兵卒们的狂喜,也沉淀了。
武库门前,空地上,堆满了昨夜缴获来的战利品。弯刀如林,皮甲似山。那原本能让任何一个边军士卒眼珠子发绿的财富,此刻却成了新的麻烦。
“这面盾是俺先看到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死死拽着一面边缘有些破损的牛皮盾,对着另一个独臂老兵吼道。
“放你娘的屁!”独臂老兵一口黄牙,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俺从那鞑子尸身上扒下来的,你小子上来就抢!”
“你都断了条胳膊,要两面盾牌有屁用!”
“老子乐意!拿来当棺材板,也比给你这黑了心的杂碎强!”
类似的争吵,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一小撮从其他堡寨逃过来的散兵,以刘恩为首,隐隐抱成了团。他们下手最快,也最狠,专挑那些品相完好的甲胄和弓弩,已经占据了最好的一堆。而浑源屯本部的老兵,则仗着人多,将他们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昨夜还并肩杀敌的袍泽,此刻,为了几件破烂兵甲,已经剑拔弩张,只差一步,就要拔刀相向。
周平急得满头大汗,吼了几嗓子,却没人听他的。这些兵油子,见着财物,连爹娘都忘了,哪里还认他这个队正。
“都住手。”
秦烈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那个穿着一身干净布衣,仿佛与这片血腥之地格格不入的男人。
秦烈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兵甲前,随手拿起一柄成色最好的鞑子弯刀。他没有看刀刃,而是看向了刘恩。
“刘恩。”
“在……在,把总。”刘恩心里一突,下意识地松开了怀里抱着的两张硬弓。
“你手下,还有多少弟兄?”秦烈问。
“回把总,算上俺,还有二十七个能动的。”刘恩答道,心里有些发毛。
“好。”秦烈点了点头,又转向李茂他们那群浑源屯的老兵,“你们呢?”
周平连忙上前,低声道:“把总,咱们这边,除了伤得下不了床的,还有二百四十二人。”
秦烈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弯刀,在指尖转了一圈,然后,“呛”的一声,反手插回了面前的刀鞘堆里。
他环视了一圈,看着那一双双或贪婪,或畏惧,或茫然的眼睛,缓缓开口。
“二百六十九个人。去分这一百多套甲,三百多把刀。你们告诉我,怎么分?”
“谁该拿好的,谁该拿次的?是按谁的胳膊粗,还是按谁的嗓门大?”
“分到好东西的,是不是该一个人,去挡十个鞑子?没分到的,是不是就可以躲在后面,看着别人去死?”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一丝火气。可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众人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那些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士兵,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秦烈走到刘恩面前,从他脚边,捡起那两张被他丢下的硬弓。他掂了掂,将其中一张稍弱的,递还给刘恩。
“这张弓,配二十支箭,归你。”
然后,他将另一张更强的,交给了旁边一个在昨夜的战斗中,射杀了好几名敌人的神射手。
“这张,归你。同样,二十支箭。”
他又走到那独臂老兵面前,将那面争执不下的盾牌拿了过来,放在老兵仅剩的那只手里。
“盾,是你的。但从今天起,你不用再上墙头。去帮着李茂,修整箭矢。”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站到所有人面前。
“从现在起,所有缴获,统一入库!由周平登记,由我,亲自来分!”
“分发的规矩,只有一条——能者多劳,勇者多得!谁杀敌最多,谁守在最前面,谁就能用最好的甲,最利的刀!”
“有谁不服,现在,可以站出来。”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刘恩看着手里那张弓,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神射手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明白了,在这个地方,想要活下去,想要得到更多,靠的不是拉帮结派,而是真正的军功。
那独臂老兵,则是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盾牌,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袖管,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激。
秦烈用最简单的方式,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这股绳,比之前,更坚韧,也更懂得,该为什么而去卖命。
……
如果说,男人之间的战争,在武库前。
那么,女人之间的战争,则在屯堡后院的粮秣库里。
秦薇薇正在分发今天的口粮。
一口大锅里,熬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肉粥。那是用缴获的牛羊,混着仅剩的一点粟米熬成的。
一群妇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拿着碗,排着长长的队。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菜色和惶恐。
“凭什么她碗里的肉比我的多!”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沉闷的气氛。
说话的,是张寡妇。她的男人,在第一天的守城战里,就死在了墙头上。此刻,她正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排在前面的一个年轻妇人,那妇人的丈夫,是秦烈的亲兵。
“都是给屯堡卖命,死了男人的,就该喝清汤寡水?那些有男人的,就能吃香的喝辣的?秦大小姐,您这碗水,端得可真平啊!”
张寡妇的话,又刁钻又恶毒,瞬间就戳中了在场许多同样失去了男人的妇人的心思。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四起,一道道怀疑和不满的目光,都投向了秦薇薇。
秦薇薇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悲伤和怨恨而面目扭曲的女人。她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放下手里的汤勺。
“张嫂子,”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很清晰,“你男人,是条好汉。他为屯堡流了血,我们所有人都记着。”
“记着有屁用!”张寡妇啐了一口,“人死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谁说吃不上?”秦薇薇忽然一笑,她转身,从身后一个单独放着的瓦罐里,舀出满满一勺,全是炖得烂熟的、带着筋的肉块,放进了张寡妇的碗里,几乎要冒出尖来。
“这些,是特地给咱们屯堡里,战死弟兄的家眷留的。肉,管够。”
张寡妇愣住了。周围的妇人们,也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