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穿过破碎的城垣时,脚下的青石板还残留着血祭阵腐蚀的痕迹。
二十四座浮空岛如今只剩半数还悬在天际,其余的已轰然坍塌,化作废墟中的碎石。
不知是谁家的弟子突然低呼一声,指向山门匾额——
那“火凤台”三个烫金大字已被血雾熏成暗紫,凤鸟图腾的眼瞳处裂开蛛网般的缝隙,如同一只垂死的巨眼,俯瞰着这片覆灭的道场。
“火凤台……倒了。”不知谁喃喃说了一句,声音在晨雾中飘散开来。
广陵城的客栈临着护城河,水面上还浮着昨夜未燃尽的孔明灯。苏烬要了间临窗的上房,木窗推开时,正对着城外那片被血光映过的山峦。
他反手锁门,未及卸下佩剑,便盘膝坐于榻上,指尖掐诀引动神识——
眉心处,那朵雪梅印记骤然亮起,化作一道微光没入神海。
神海秘境依旧是一片冰晶世界。
凌言端坐于冰晶莲台之上,莲瓣流转着玄奥的符文,每一道纹路都似与天地法则相连。
七盏青铜灯环绕在莲台四周,灯中幽蓝的火焰跳跃着,映得他月白道袍上的银线暗纹如同流动的星河。
察觉到苏烬的神识侵入,他凤眸微启,眼尾的朱砂痣在幽光中若隐若现,本该是威严的姿态,却因眸底那抹化不开的柔情而添了几分暖意。
“解决了?”他的声音透过神识传来,带着闭关已久的微哑。
“嗯。”苏烬的神识化作虚影立于莲台前,“只是凌霄阁的人带走了宇文策,三日后公审。”
凌言闻言,指尖拂过莲台边缘的符文,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却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你去吧。”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凌霄阁的审问台,从无吐不出的秘密。”
“师父……”苏烬的神识虚影向前半步,却在触及莲台周围的禁制时被轻轻弹开,“我……”
他想问凌华的事,想问“天命核”,想问那动了情的过往,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极轻的,“我想你了。”
凌言望着他,凤眸中漾起一圈涟漪,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没个正形。”他指尖微动,一盏青铜灯的火焰骤然明亮,“观完公审便回镇虚门,莫在外逗留。”
“师父的神魂……”苏烬固执地追问,目光落在凌言握剑的右手上——那只手曾能引动万雷,此刻却隐有颤抖,“可有好转?”
“无妨。”凌言移开目光,望向秘境深处的冰墙,“待你回来,我也该出关了。”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记住,苏烬。”
“凌霄阁的人,无论说什么,都不要信。”
神海之中,幽蓝的灯火骤然剧烈跳动起来,冰晶莲台的符文也随之明灭不定。
苏烬望着凌言骤然冷硬的侧脸,那神情与昨夜凌华如出一辙,却又带着更深的警惕与……恐惧?
他喉头滚动,终究还是将凌华提及的“天命核”和“神魂修复”咽了回去。
“等我回去,”苏烬的神识虚影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我们去八宝镇好不好?”
凌言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透过神识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柔:“多大的人了。”
他指尖拂过莲台,一道冰蓝色的光罩缓缓升起,“莫要再打扰我闭关,每次神识探入,我的出关时辰……”
“又得晚一个时辰,我知道。”苏烬抢在他之前说道,神识虚影渐渐淡去,“师父保重。”
当最后一丝神识退回肉身,窗外的天色已大亮。
苏烬睁开眼,掌心已被冷汗浸湿。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神海中冰晶的寒意。
凌华的话语与凌言的警告在脑海中交织——“天命核”的诱惑,凌霄阁的秘密,还有他日益薄弱的神魂。
苏烬仰躺在客栈的床榻上,一只手枕在脑后,木梁的纹理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窗外天光早已大亮,晨雾却像化不开的愁绪,裹着护城河潮湿的水汽渗进窗缝。
他一夜未眠,眼底却不见丝毫困意,只有血丝在眼白处丝丝缕缕地蔓延,如同掌心未干的冷汗,黏腻而冰冷。
太多的事压在心底,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宇文策究竟是受何人指点?这念头如同一根细刺,反复扎着苏烬的神经。难道……
这世间真的还有人同我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而来?若真是如此,那隐藏在暗处的推手,又将掀起怎样的风浪?
更让他心悸的,是那个深埋在心底、恐惧到不敢细想的秘密。它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被戳穿,将他如今小心翼翼维系的一切炸得粉碎。
凌霄阁……凌言提及这个名字时,语气中那不容置疑的警告。
那个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凌言身上到底背负着怎样的过往?而凌华所说的“天命核”与“神魂修复”,又有几分是真?
“凌言……阿言……”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听了去。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掌心的冷汗浸透了榻上的被褥。
恍惚间,神识像是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再次跌回那个血色弥漫的过往——那个只有他和凌言、充斥着罪恶与凄凉的镇虚门。
身边的人都怕他,怕他这个灭道仙君,怕他这双手上沾染的无数鲜血。
他们称他为刽子手,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恐惧,却无人知晓,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壳下,藏着一颗怎样卑微而惶恐的心。
后悔吗?即便是这辈子重活一世,这两个字依旧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灵魂。他至今都不明白,当初为何会那般丧心病狂,为何会一步步走到无法挽回的绝境。
那时的他,只想着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以为只有那样,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的师父凌言,才能永远跪伏在他的脚下,再也无法反抗,再也不能用那种厌恶而冰冷的眼神推开他,让他滚。
凌言第一次因他而流干血液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心中第一次涌起强烈的悔意,可那悔意转瞬便被更深的偏执覆盖。
既然已经错了,那就错到底吧。
他用最卑劣的手段将凌言强行留在身边,锁着也好,囚禁也罢,只要那个人还在听雪崖。
只要他一回头就能看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他苏梓宸就还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条无家可归、孤单可怜的流浪狗。
至少在听雪崖里,还有一丝念想,还有在受伤时能毫无顾忌埋进去的怀抱,还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依旧在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