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李斯的那番言论,在最初的触动之后,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然变了味道。
帐中坐着的,皆是军正处的骨干,其中不乏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百战锐士。他们信奉的是手中冰冷的青铜剑和敌人首级换来的爵位,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善意”。怀疑的种子,已在每个人心中生根发芽。
副军正昌文君,身姿笔挺如松,宗室的贵气与秦将的煞气在他身上奇异地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他此刻终于站了出来,先对着李斯恭敬一拱手,姿态做足,声音却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
“李军正,您昨日之言,振聋发聩。然,本君之惑有四,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直接伸出一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其一,人心诡诈,何以量之?战场之上,伪善者或以小善换大功,真心行义者或笨拙无状。军正处凭何分辨真伪?若尺度不明,此非论功,乃是乱心!”
昌文君再伸一指,声调微扬:“其二,功赏无度,何以平之?救一人与救十人,其功可同?安抚一村与劝降一城,其赏可一?若赏罚不明,则人心不服,‘义功’非但不能立信,反成怨怼之源!”
他三指并立,语气愈发沉重:“其三,本末倒置,何以防之?沙场争锋,胜负在呼吸之间。若有士卒为凑‘义功’而畏战避敌,为救一人而致百人于险地,此功,是功是过?此举,是义是罪?”
最后,昌文君四指并拢,声色俱厉,话锋直指国本:“其四,国本动摇,何以当之?大秦以耕战立国,以首功晋爵,此乃商君定下之铁律,强秦之基石!军正另辟蹊径,是否欲将我大秦虎狼之师,变为心慈手软、首鼠两端之辈?此非强军,乃是自毁长城!”
四问连发,字字诛心!
每一问都精准地打在“义功”理论最脆弱的关节上。帐内空气仿佛凝固,连最支持李斯的庸虎都面露忧色。这四座大山,任何一座都足以将“义功”之说压得粉碎。
然而,李斯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仿佛一位猎手,终于等到了对手落入自己预设的陷阱。
“君上所虑,甚是。”李斯的声音平静而温和,
“若无规矩,不成方圆。‘义功’若只存于口舌,确为祸乱之源。”
他这句轻描淡写的附和,瞬间卸掉了昌文君质询中的一半力道,将一场尖锐的对峙,拉回到了“探讨问题”的轨道上。
接着,他话锋一转,看向帐中一个角落里默然不语的几位秦墨:正是邓陵子师兄弟三人伪装的身份。
“敢问几位先生,”李斯朗声问道,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若要造一架守城巨弩,是空谈其‘非攻’之德,还是先精算其木料尺寸、弓弦韧度、机括之巧?”
邓陵子一怔,未料到会被突然点名。他下意识答道:“自是后者。无精准之术,何谈器物之用。”
“善!”李斯抚掌一笑,目光扫过全场,
“‘义功’亦然!它不是空谈,而是一门与造弩同样精密之术!”
他转向昌文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君上方才四惑,看似问‘道’,实则皆在问‘术’。而这套‘术’,李某早已备下。”
他对着庸虎道:“取我昨夜所备之物来。”
庸虎立刻捧上一大卷“义纸”,在众人面前“哗啦”一声展开。那是一份密密麻麻、用工整秦篆写就的图表,其结构之复杂,条目之精细,远超在场所有人见过的任何文书!
“此为《军正处义功量化考功格》。”李斯的手指点在标题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解君上第一、第二惑。”他从容不迫,
“本表将‘义功’细分为‘安民’、‘建复’、‘输诚’、‘劝降’四纲,其下共设一百零八目。
譬如‘安民纲’下:‘收敛魏地平民尸骨一具,记二功;助无炊之家长者生火,记一功;救治伤患,视伤情轻重,记三至十功不等’。
‘建复纲’下:‘修复水井一口,记五功;疏通沟渠十丈,记三功’。凡此种种,皆有明确功数,赏罚分明,毫厘不差。军正官吏只需按格填录,事后复核,何来分辨之难?何来公平之惑?”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众人探头望去,只见那表格逻辑严密,赏罚额度一目了然,简直就是将虚无缥缈的“仁义”,变成了一套冰冷而精密的“算法”!昌文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准备的所有关于“标准”的诘难,在这份详尽到恐怖的表格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解君上第三惑。”李斯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本表开篇铁律:‘凡因行义功而延误军机、危及袍泽者,非但无功,反以军法论处,罪加一等!’义功,乃武功之辅,而非其碍。敢问君上,此本末可曾倒置?”
最后,李斯直面昌文君那最致命的“国本之惑”,他非但没有辩解,反而向前一步,气势陡然拔高:
“至于君上的第四惑,所谓‘国本’!我请问君上,大秦的国本,究竟是‘斩首记功’这件器物,还是‘一统天下’这个目的?”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昌文君的心头。
李斯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逼问:“商君变法,以首功励士,是因彼时秦国积弱,需以虎狼之威求存!而今,大王欲扫平六合,开万世太平,难道还要固守百年前的旧法,让天下人视我大秦为只知杀戮的暴虐之师吗?”
他的声音陡然激昂,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不!真正的国本,是与时俱进,因势而变!首功之法,是让天下畏我大秦之威;而我这义功之法,是让天下服我大秦之德!一手持剑,一手施仁,威德并用,方是真正的王道!这样的军队,只会比单纯的虎狼之师,更令六国闻风丧胆,不战而降!”
“固守旧法者,非是忠于国本,恰恰是成了新时代大秦一统天下的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