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旧法者,非是忠于国本,恰恰是成了新时代大秦一统天下的绊脚石!”
一番话下来,李斯已然完成了概念的偷换与升华。他将昌文君的质疑,从“维护国本”变成了“思想僵化、阻碍统一大业”。昌文君只觉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那里,竟无言以对。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其身后的魏滢,在李斯眼神的示意下,适时上前一步。
她一身素雅布裙,却自有风骨。她对着众人盈盈一拜,清丽而坚定的嗓音响起,将李斯和她一起连夜谱写的《秦风·义兵谣》轻声唱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义旗高招。不掠民财,不伤妇孺。我心有尺,剑不妄屠。武功封爵,义功传家。王道之师,威临天下!
歌谣辞藻质朴,旋律却朗朗上口,带着一种古朴而坚定的力量。
“我心有尺,剑不妄屠”八个字,仿佛一泓清泉,流过在场每个杀伐果决的军士心田,在他们心中种下了新的烙印。
理论、教化、情感……李斯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已是天衣无缝。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邓陵子。
这位楚墨钜子此刻身躯剧震,双目圆睁,他看到的不是什么军功制度,而是墨家“兼爱非攻”的理想,终于找到了降临凡世的阶梯!他激动地排众而出,对着李斯深深一揖:
“处座!此《考功格》,乃我辈工匠格物致知之理的至高体现!在下不才,愿与同伴以我等精擅之算术、格物、测量之法,为军正处打造最精准的计功量具,制定最严谨的文书范式,确保每一分‘义功’的核算都如墨线般精准,不差分毫!”
技术支持!
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了。
昌文君彻底呆住了。他准备的所有后续诘难,在这卷图表、这首歌谣和这位技术专家的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许久,他才从震撼中回过神,艰涩地开口,声音嘶哑:“……李军正高才,本君佩服。既然已有章法,那便……先行试之。”
而此刻在咸阳西市,车马喧嚣。
在这片繁华的腹地,一间的茶楼却显得格外清净。二楼临窗的雅间内,一缕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
甘罗神态沉稳地提起陶制茶壶,一道茶水被精准地倒入对面女子面前的陶杯中。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与掌控力。
他对面的女子,正是太后赵姬的贴身侍女,冬儿。
这已是她们的第三次会面。
冬儿双手捧着温热的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她内心的寒意与慌乱。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的少年,手段实在太过高明。
他从不厉声威逼,却总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受敌的绝境,而他,似乎是那唯一的生路。
“冬儿姑娘不必紧张,”甘罗的声音温润如玉,仿佛能安抚人心,
“你上次递出的消息,于相邦大有裨益。相邦很欣赏你的机敏。”
冬儿的嘴唇动了动,低声道:“甘罗先生言重了,奴婢……奴婢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份内?”甘罗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怜悯,
“你的‘份内’,是侍奉太后。可你如今所为,已是‘份外’。冬儿姑娘,你我如今,已是同舟之人。”
他放下茶壶,目光落在冬儿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语气陡然转厉:
“那嫪毐,不过是相邦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门客,靠着些许投机取巧的言语,侥幸得了太后青眼。你以为他能护你周全?”
冬儿的身子一僵。
“太后性情如何,你比我更清楚。”甘罗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今日她能因一时之兴抬举嫪毐,明日就能因一时之怒将他碾死。届时,你这‘引荐’之人,下场会如何?”
冬儿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陶杯都险些端不稳。嫪毐的命运她不敢想,但她自己的命运,却在甘罗的描述下变得清晰而恐怖。
见火候已到,甘罗又将语气放缓,如春风化雨:“而在相邦这边,你的每一份功劳,甘罗都为你记着。相邦要的,并非与太后争权,而是大秦的安稳。你提供的消息,能助相邦预判风波,消弭祸患于未然。这是功在社稷的大义。”
一套“恐吓”加“价值拔高”的组合拳,彻底击溃了冬儿本就不甚坚固的心理防线。
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卑微的背主侍女,而是一个在两大势力间斡旋、为所谓“大义”奔走的要人。这种错觉,让她在恐惧中找到了一丝虚妄的立足点。
“甘罗先生……想知道些什么?”冬儿的声音微微颤抖,已然是彻底的顺从。
“太后对李斯‘分桃之癖’的传闻,是何反应?”甘罗不动声色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冬儿努力回忆着,低声道:“太后听闻此事,先是抚掌大笑,说……说终于能看相邦和蒙骜将军的笑话了。可笑着笑着,神情却又落寞下来,一个人对着铜镜发了许久的呆。”
甘罗心中一凛,立刻捕捉到了关键。
太后的笑,是她对吕不韦将一个有如此“癖好”的人物推到高位的嘲讽。可她的落寞,却还是因为吕不韦。
李斯竟意外地成了刺激赵姬与吕不韦旧日情怨的催化剂。
“还有呢?”甘罗追问。
“太后……太后近日常召嫪毐入宫,听他讲述吕府的见闻与咸阳的趣事。嫪毐言辞乖巧,很会讨太后欢心。”
冬儿顿了顿,“嫪毐似乎……在刻意贬低相邦,抬高他自己,说相邦只知权术,不懂体恤人心。”
“很好。”甘罗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寒光。嫪毐这条之前相邦府的狗,已经开始有了噬主之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精致的银簪,簪头镶嵌着一小颗打磨圆润的绿松石,轻轻推到冬儿面前。
“这是相邦的一点心意。你在宫中当值,用度也该体面些。”
甘罗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记住,你的价值,远比一个只会献媚的门客更高。相邦府的门,永远为你留着一条路。”
冬儿看着那支市价不菲的银簪,呼吸一滞。她知道,接下这支簪子,就再无回头路了。
最终,她还是颤抖着手,将那冰凉的银簪攥入了掌心。
她却不知,就在她与甘罗会面的同时,街角对面酒楼的二楼窗边,一双锐利的眼睛正隔着喧闹的街市,将茶楼门口的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