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之内,风声鹤唳,肃杀之气弥漫。
百名新晋军正列队整齐,鸦雀无声。他们出身各异,有的是在刀口上舔血的退役老兵,有的是家道中落的游士,还有像邓陵子、邓陵禹、邓陵翟这样隐匿身份的墨者。此刻,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前方那个身形普通的“处座”:李斯。
演武场的高台上,副军正昌文君坐于一侧,神情淡漠,带着审视的目光。
他是楚系外戚的代表,奉昌平君之命前来,名为辅佐,实为监视。
他身后,几名同样身着军正服饰的亲信,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准备记录下李斯任何不合秦法的言行。
“诸位,”李斯开场,声音平静却直击人心,“今日,我们不讲军法,不谈战阵。只问一个问题。”
他环视众人,目光深邃:“谁,在这乱世之中,曾亲眼见过,一丝一毫,不求回报的善意?”
场下一片寂静。善意?在饥饿与死亡的阴影下,这词汇奢侈得近乎可笑。
昌文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在他看来,这是何等天真、何等不切实际的开场白,此人果然是夸夸其谈的文法之吏。
李斯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终于,一个角落里,一名面容黝黑、手指粗糙的前线老兵犹豫着举起了手。
“处座,小人……小人见过。”他声音沙哑,
“长平之战后,小人还是个娃娃兵,饿得发昏。一个本要被坑杀的赵国降卒,看我快不行了,偷偷塞给我半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干饼。第二天,他就被……”
老兵说不下去了,眼圈泛红。
一个简单的故事,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湖,激起圈圈涟漪。
紧接着,又一名曾为游缴的军正站起:“小人曾奉命追捕逃户,那家人只有一老母与数稚子,家中已无余粮。
小人于心不忍,空手而归,谎称未曾寻获。夜半,那家的长子竟摸到我寓所门外,放下两个粟米团子,磕了个头便跑了。”
场中的气氛开始变化,压抑中透出一丝温情。
李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仿佛不经意地落在一个方向,缓缓道:
“我亦听闻,昔年宋地被围,城中百姓食不果腹,却有义士不避生死,奔走于城头,修补器械,救死扶伤,只为护一城生灵。此等行为,图的是何利?谋的是何名?”
他并不知道,他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邓陵子师兄弟三人的心上!
这……这不正是墨家守城的真实写照吗?
邓陵翟浑身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师兄。邓陵子面沉如水,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李斯只是在陈述一个他听来的“故事”,一个他认为能够体现“人性之善”的例子!
可这个例子,却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墨家“兼爱非攻”的要害!
李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看到了吗?无论是敌人的半块干饼,还是逃户的两个粟米团,亦或是那些不知名的守城义士,这,便是‘恻隐之心’,是人之为人的根本!
他一字一顿,仿佛洪钟大吕:
“孟子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此言不虚!只是饥饿、恐惧、杀戮,像厚厚的尘埃,蒙蔽了它!
我军正处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凭空创造什么‘义’,而是伸出手,帮我们的袍泽,擦去心头那层尘埃,让他们记起,自己首先是个人,一个有‘恻隐之心’的人!”
“轰!”
邓陵子只觉得脑中一片轰鸣。他终于明白相里岳为何追随李斯了!此人不是在学习墨家,更不是在利用墨家,他是在用一种更宏大、更底层的逻辑,将天下所有关于“善”的学说,都囊括进自己的理论体系里!
墨家的“兼爱”,在这套体系中,只是“恻隐之心”的一种表现形式!
昌文君脸上的冷笑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他安插的亲信,本想记录李斯空谈误国,此刻笔尖却在“义纸”上微微颤抖,不知该如何下笔。
“叩问了本心,然后呢?恻隐之心能让我们封妻荫子吗?能让我们建功立业吗?”李斯的问题直白而现实。
“能!”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陡然拔高!
“诸位,我们正在做一件什么事?是终结这数百年的乱世!是为子孙后代,开创一个再无征战的太平盛世!这是何等宏大的功业!”
他话锋一转,变得极具煽动性:“而这宏大的功业,就落在你们每一个人的肩上,化作实实在在的封赏!”
他走到木板前,用铅白写下两行大字:
“武功:斩首、破阵、拔城!”
“义功:安民、化降、输诚!”
“以往,大秦只有‘武功’!今日,我李斯,为大秦,为诸位,开辟第二条通天大道——‘义功’!”
“何为义功?你劝降一座城池,使其免遭兵祸,此为大功!你安抚一地流民,使其垦荒种田,此为大功!
你在战场上,救下一名敌军匠人,他为我大秦改良一具弩机,此亦为大功!”
“武功晋爵,是为勇!义功晋爵,是为仁!我今日在此立誓,义功之赏,绝不亚于武功!”
李斯深吸一口气,吼出了那句足以载入史册的口号:
“以武功封爵,以义功传家!”
“武功让你荣耀一时,义功却能让你福泽子孙,名垂青史!让你的后人可以骄傲地对天下人说,我的先祖,不仅是秦国的勇士,更是终结乱世的仁者!”
“嗡——”
全场彻底沸腾了!
昌文君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