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郊,一处被秦军临时征用的大营内,气氛肃杀而又异常。
这里,便是“先锋宣抚营军正处”的临时驻地。
楚墨钜子邓陵子,与他的两位师弟邓陵禹、邓陵翟,此刻正身处其中。他们换上了一身特制的深黑色劲装,与寻常秦军的赤黑军服不同,这身衣服的领口与袖口用白线绣着一柄微缩的“天平”图案,象征着公平与法度。
“这……这算何等装束?非士非吏,不伦不类!”性情刚直的邓陵翟抚摸着袖口的天平,眉宇间满是抗拒与不解。他仍对投效李斯,为即将“伐魏”的秦军效力一事心存芥蒂。
“师弟,稍安勿躁。”邓陵禹则相对沉稳,他细细观察着四周,只见数十名和他们一样装束的吏员正行色匆匆,或在案几上奋笔疾书,或手持“义纸”卷宗来回传递,整个营地不见兵刃,却有一股比刀剑更锐利的秩序感在流淌。
禽滑陵领着他们,穿过一片忙碌的区域,来到一处相对空旷的演武场。场上已经聚集了近百名新晋的军正吏员,他们来自各方,有落魄士子,有退役老兵,甚至还有几位面带精明之色的商贾。
“诸位,”禽滑陵的声音沉稳有力,“稍后军正大人将亲至训话。在此之前,我先为三位解说一番我军正处之架构。”
他指着演武场一侧立着的一块巨大木板,上面用白粉画着一张繁复的结构图。
“军正处,隶属先锋宣抚营,由军正大人总领。日后,诸位当称军正大人为‘处座’。”
“处座?”邓陵翟愕然,“何意?闻所未闻!”
禽滑陵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早已了然的钦佩:
“处座者,一处之首座也。处者,职司所在,事权所集。此乃处座亲定之称谓,意在提醒我等,身在此处,便当各司其职,不负所托。”
邓陵子闻言,心中微动。一个简单的称谓,便将权责与归属感清晰地划定出来,这位李斯的心思,果然缜密如发。
禽滑陵的手指顺着木板上的线条滑下:“处座之下,层级分明。我军正之制,将与大秦军伍之制一一对应,深入毫末。军中最小单位为‘什’,十人一什,设什长。我等便设‘什军正’一人,对接什长,同吃同住,同操同练!”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
“与……与普通士卒同吃同住?”一名原为贵族门客的士子面露难色。
“然也!”禽滑陵语气加重,
“处座有令,军正之脚,必须踏在兵卒之土;军正之耳,必须听闻什伍之声!我等非监军,非看客,乃是‘义兵’之道的践行者与教化者!若不深入行伍,何谈教化?”
他继续道:“什长之上,有屯长、百将、五百主、二五百主。
相应地,我们便设‘屯军正’、‘百军正’、‘五百主军正’、‘二五百主军正’!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确保处座之令、大秦之法、‘义兵’之理,能不偏不倚,直达军中最末一人!”
邓陵翟听得目瞪口呆,这套体系闻所未闻,却又逻辑严密得可怕。它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要将整支军队的神经末梢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邓陵子则深吸一口气,他看到的更多。这不仅是管控,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思想灌输体系。墨家“兼爱”,也需门人弟子奔走天下,口传心授,何曾想过能用如此严密的组织,将一种理念植入数万人的军队之中?
就在此时,演武场入口处忽然一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斯身着与他们同样的军正黑衣,缓步走来。他没有任何扈从,相貌依旧普通,唯独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所过之处,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见过处座!”禽滑陵率先躬身行礼。
“见过处座!”近百人齐声呼喝,声音虽然还不甚整齐,却已有一股沛然之势。
李斯走到众人面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在邓陵子三人身上略作停留,微微颔首。
“诸位,”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欢迎加入军正处。”
李斯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指核心:“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心中都有疑惑。何为军正?为何要深入基层?为何要与士卒同行?”
他走到那块木板前,拿起一根木枝,在“什军正”三个字上重重一点。
“因为‘义’,不在庙堂之上的竹简里,不在将帅口中的方略中。它在每一个拿起刀兵的士卒心里!我们的敌人,不是魏人,而是数百年的连天战火,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旧秩序!
我们要做的,是以战止战,行的是‘非攻’的至高大道!而要行此道,就必须让每一个士卒明白,他们为何而战!”
邓陵子、邓陵禹、邓陵翟三人闻言,身体同时剧震!
“非攻”!李斯竟然当众宣称,秦国伐魏,行的是墨家“非攻”大道!这简直是……是……
邓陵翟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言辞。李斯的话,如同一把利刃,剖开了他们理论的外壳,直指他们最核心的理想,然后……将其化为己用!
李斯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继续道:“欲铸神兵,必先淬火。欲成义师,必先炼心!我军正处,便是为大秦锐士炼心的熔炉!而你们,就是这炉中的第一批火种!”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激昂:“我宣布,自今日起,军正处全体人员,进行为期三日的‘封闭式实训’!”
“封闭式实训?”又一个新词。
“隔绝外事,统一食宿,操演实务!”李斯解释得简洁明了,
“这三日,你们将学习如何核算‘义功’,如何宣讲秦法,如何处理军中纠纷,如何……在战场上救下一个本该被屠戮的降卒,并让他心悦诚服地为我大秦所用!
三日之后,不能通过考校者,自行离去。能留下来的,将随我一同,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话音落下,整个演武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李斯描绘的宏大图景和严苛的要求震撼了。
邓陵翟张了张嘴,脸上一贯的愤怒和质疑,此刻已变成了茫然与震撼。
邓陵禹则紧紧握住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墨家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而钜子邓陵子,他看着那个站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将天下人心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年轻“处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他们师兄弟三人,是自己走进了这座名为“军正处”的熔炉。
而他们所信奉的墨家之道,连同他们自己,都将在这炉火中,被熔炼,被重塑,最终成为那柄即将斩断乱世的“义兵”神剑的一部分。
是成是毁,已由不得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