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林书院回来后,陈砚秋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沈文渊的忧愤,洛鸿川的决绝,还有那些学子们眼中混杂着迷茫与热切的光芒,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刺探着他内心深处未曾愈合的伤口。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冷眼的旁观者。
必须主动去接触那股潜藏在江宁繁华表象下的暗流。
他记起崔月隐转告的联络方式——秦淮河畔的“翰墨雅集”书铺,那位姓苏的掌柜。这家书铺,他在初到江宁时便已去过,当时只觉得掌柜精明,书铺背景可能不简单。如今看来,它很可能就是墨娘子情报网络在江南的重要节点。
这日午后,秋雨暂歇,天色依旧阴沉。陈砚秋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位于秦淮河畔繁华地段的“翰墨雅集”。
书铺内依旧安静,只有三两顾客在书架间流连。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锭特有的清香。苏掌柜正站在柜台后,低头拨弄着算盘,见到陈砚秋进来,他抬起眼,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这位客官,您又来了,今日想看些什么书?”
陈砚秋没有像上次那样浏览书架,而是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苏掌柜,低声道:“苏掌柜,汴京故人托我问一句,‘墨池深浅几何?’”
这是崔月隐告知的暗语。“墨池”暗指局势,“深浅”则是询问情况。
苏掌柜拨弄算盘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他上下打量了陈砚秋一番,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自然地接话道:“墨池水浑,深浅难测。客官若是想寻些清供,不妨随我到内间看看新到的徽墨?”
“有劳掌柜。”陈砚秋点头。
苏掌柜对旁边一个伙计吩咐了几句,便引着陈砚秋穿过柜台旁的一扇小门,进入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间僻静的内室。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两椅,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是烟雨朦胧的江南景致。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间的声响。苏掌柜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谨慎而精明的神色。他对着陈砚秋拱手,语气恭敬了许多:“可是陈干办当面?小人苏承恩,在此恭候多时了。”
“苏掌柜不必多礼。”陈砚秋还礼,“陈某初来江宁,人地两生,诸多事务,还需仰仗贵处。”
“陈干办客气了。墨娘子早有吩咐,江南一路,但凭陈干办差遣。”苏承恩请陈砚秋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姿态放得很低,“不知陈干办想知道些什么?”
陈砚秋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东林书院近日动向,苏掌柜可知晓?”
苏承恩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东林书院…如今已是风口浪尖。山长沈文渊,为人刚直,在江南士林中颇有清望,但其门下弟子,尤其是以洛鸿川为首的几人,近来活动频繁。他们正在暗中串联江宁府乃至周边州县的寒门士子,搜集花石纲扰民、科举不公的实证,据说准备联名上书,直呈朝廷。”
陈砚秋心中一动,这与他在书院听到的争执完全吻合。“他们可有具体计划?上书内容涉及哪些方面?”
“具体计划尚不完全清楚,他们行事颇为隐秘。”苏承恩道,“不过,据我们探知,上书内容主要指向三点:一是控诉朱勔及其党羽借花石纲之名,在东南横征暴敛,破家害民;二是揭露江南科举,尤其是近几届乡试中,存在的‘题引’泄露、贿买考官等舞弊情事;三是抨击江宁府乃至两路官员,对此等弊政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姑息纵容,尸位素餐。”
陈砚秋倒吸一口凉气。这三点,每一点都直指当权者的痛处,尤其是牵扯到圣眷正隆的朱勔和盘根错节的江南官场。这已不是简单的士子清议,而是近乎宣战的檄文了。
“他们难道不知此举风险巨大?一旦事泄,恐怕未等上书,便会招来灭顶之灾。”陈砚秋沉声道。
苏承恩叹了口气:“如何不知?沈山长多次劝阻,但洛鸿川等人认为,如今民怨已如干柴,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点燃。他们此举,并非指望朝廷幡然醒悟,更多的是想以此唤醒更多士林同仁,甚至…激起民变。”他压低了声音,“而且,我们怀疑,此事背后,恐怕有‘清流社’的影子。”
陈砚秋目光一凝:“‘清流社’?他们为何要煽动此事?”
“这正是复杂之处。”苏承恩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窥伺,才回身低语,“‘清流社’在江南势力庞大,与朱勔一系地方官员、掌控漕运和丝织业的几家地方豪强,关系都极为密切。他们通过操纵科举名额、把持地方经济,获利无数。按理说,东林书院士子的举动,损害的是他们的利益。”
“但据我们观察,‘清流社’内部似乎并非铁板一块。”苏承恩继续分析,“以现任首领文彦博为首的‘汴京系’,可能更倾向于维持现状,通过隐秘手段控制朝局和地方;而江南本地的‘清流社’成员,尤其是那些与新兴地方势力、甚至…甚至一些秘密教门有所勾连的激进派系,则可能希望借机制造更大的混乱,以便在乱中取利,甚至…不排除他们有‘不破不立’,引外力以打破现有格局的疯狂念头。”
陈砚秋想起聚奎堂上文彦博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又想到江南如今民怨沸腾的现状,心中凛然。如果苏承恩的猜测属实,那么东林书院士子的行动,很可能已经被“清流社”中的激进派别利用,成为了他们搅乱局势、实现自身图谋的工具。洛鸿川那些热血士子,恐怕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近日可有‘清流社’的重要人物南下?”陈砚秋想起离京前的风声。
“有。”苏承恩肯定地回答,“约莫十天前,有一队来自汴京的客商抵达江宁,住进了城南‘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为首之人深居简出,但气度不凡,身边护卫皆非庸手。我们的人设法接近过,虽未能探明其具体身份,但可以确定,此人必是‘清流社’核心人物,极有可能是文彦博派来的特使。”
“他来江宁所为何事?”
“表面上是洽谈丝绸生意,但抵达后,已秘密会见了本地多位官员和豪绅,包括江宁府的通判、户曹参军周世荣,以及‘永昌绸缎庄’的东家钱百万。他们密谈的内容不得而知,但就在他们会面之后,官府对东林书院的监视明显加强了,前几日甚至以稽查‘谤书’为名,带走了一名学子问话,这很可能是一种警告,或者…是在寻找动手的借口。”
陈砚秋眉头紧锁,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急。“清流社”汴京总部的特使亲临,地方官员与豪绅密会,加强对东林书院的压力…这一连串的动作,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
“墨娘子在江宁,可能调动多少人手?”陈砚秋问道。他知道墨娘子的网络重在情报,武力并非强项。
苏承恩面露难色:“不瞒陈干办,江宁并非我们的根基之地,能动用的可靠人手不过十余人,且多以市井身份掩护,做些打探、传递消息尚可,若要硬碰硬…恐怕力有未逮。”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查到,‘清流社’在江宁有一处秘密据点,位于城南的‘寄畅园’,此园名义上是一位致仕官员的别业,实则经常举办各种私密聚会。那位汴京来的特使,抵达后也曾数次深夜前往。”
寄畅园…陈砚秋记下了这个名字。
“东林书院那边,我们是否要提醒沈山长?”苏承恩问道。
陈砚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沈山长性情刚直,若知此事背后有‘清流社’操纵,恐怕会立刻与洛鸿川等人摊牌,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或者激化矛盾,让事情更不可控。眼下…我们只能暗中留意,见机行事。”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明知危险临近,却难以阻止,甚至不能明言。这种在黑暗中摸索,与无形对手博弈的感觉,几乎令人窒息。
“陈干办,还有一事。”苏承恩似乎想起了什么,“您让留意的那位姓洛的士子,洛鸿川,我们查到,他并非江宁本地人氏,而是来自两浙路湖州。其家族本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丝商,数年前因不愿依附朱勔系统的收购官,被罗织罪名,家道中落。他本人也是因此才辗转来到东林书院求学。所以…他对朱勔一系和官商勾结,有着切齿之恨。”
陈砚秋恍然,原来如此。家仇国恨交织,难怪洛鸿川如此激愤,如此决绝。这更让他担心,这样的一个人,一旦认定某种道路,几乎是无法回头的。
又在室内商议了一些细节,主要是如何加强了对东林书院和“寄畅园”的监视,以及如何建立更稳妥的联系渠道后,陈砚秋起身告辞。
苏承恩将他送出内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精明书商的笑容,高声说道:“客官慢走,这徽墨若是用着好,下次再来!”
陈砚秋点点头,迈步走出“翰墨雅集”。门外,秦淮河上依旧画舫往来,笙歌隐隐,仿佛一切如常。但他知道,在这片繁华似锦的江南烟水之下,正有无数的暗流在汹涌碰撞,随时可能冲破水面,掀起滔天巨浪。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脂粉香的空气,只觉得胸口更加憋闷。手中的情报如同烧红的炭块,烫得他心神不宁。他既担心东林书院那些书生的安危,又忧虑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会波及无辜,更警惕着“清流社”那隐藏在幕后的毒手。
下一步,该如何走?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行走,思绪纷乱。或许,该想办法接触一下那位汴京来的特使?或者,再去一趟东林书院,以更直接的方式提醒沈文渊?但无论哪种选择,都风险极大。
正思忖间,忽见前方一阵骚动,几名衙役押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人沿着河岸走来,周围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被押之人似乎是个落第书生模样,一边挣扎一边嘶声哭喊:“…贪官污吏!堵塞贤路!我不服!不服啊!”
声音凄厉,在繁华的秦淮河畔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有人叹息,有人摇头,也有人面露讥讽。
“又是一个考疯了的…”
“唉,年年都有,想开点嘛…”
“怕是又欠了印子钱,没脸见人了吧…”
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那被拖拽远去的疯癫身影,又想起洛鸿川那决绝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凉。
这江宁的科举,这江南的士林,表面文章做得再漂亮,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希望与理智。而东林书院,不过是这巨大脓疮上一个即将破裂的水泡。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必须做点什么,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他转身,快步向清溪馆走去,背影在熙攘的人流中,显得异常坚定而又孤独。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无法再置身事外,必须更深地踏入这江宁的浑水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