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这烂腿泡了神仙水也不顶饿!”麻杆儿拄着捡来的半截冰棱棍,拖着那条敷了“霜心露”、腐肉收敛大半却依旧使不上劲的伤腿,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嚷嚷。枯泽城东门城根下的黄土地被连日毒雨浇得泥泞不堪,烂泥浆子吸得人脚都拔不动。
城门口倒还算热闹。挑担的小贩缩着脖子吆喝盐巴土布,推木轮板车的汉子骂骂咧咧吆开挡路的瘦驴,几个破衣烂衫的半大孩子泥鳅似的在人腿缝里乱钻。空气里一股子混着土腥、牲口粪尿和廉价旱烟叶子的糙实生活气,让刚从玄冰洞窟钻出来的三人倒有种喘过气来的怪异松弛感。
青鼎侍裹着件用冰棱刮得半透亮的厚熊皮(洞窟里冻死的异兽),裹得跟个臃肿的冰坨子似的,烧烂的左边脸用麻绳勒着块熊皮当罩子,只露出完好的右眼凶光闪闪。她怀里鼓囊囊的熊皮囊里叮当作响——那是敲了满袋子洞壁上凝结的“玄冰星髓”和“霜心露”,硬邦邦沉甸甸地硌人。
“省点口唾沫!”她嗓子被冰窟寒气浸过,沙得像砂纸刮铁皮,“待会儿进了‘七步蛇’的烂泥汤铺子,见了那条老滑蛇,给老娘把腰杆撑直了!再敢哼哼唧唧露穷酸相……”她熊皮下的爪子作势往麻杆儿那条伤腿方向一抬,吓得他一个趔趄。
月织姬走在最边上。一身脏污冻僵的烂布早换成了冰窟里剥下的某种不知名异兽的白色绒皮,裹着她依旧单薄的身子,面罩也换了块干净的。只有那双露出来的眼睛,清冷如昔,眼底深处似乎多了点洞窟玄冰般沉淀的东西。她怀里同样小心地兜着几颗品相最好的墨蓝“玄冰星髓”,右臂那只半废的冻伤手缩在厚厚的白绒袖子里。视线偶尔扫过旁边裴渺,微不可察地在裹得厚厚熊皮、只露出闭目沉睡的苍白下巴颏处掠过一瞬。
裴渺被一张剥了毛的厚兽皮裹着,由青鼎侍花了一块最小的“霜心露”雇来的两个枯泽城苦力用粗木板车推着。他胸口那层厚实的玄冰硬壳被特意鞣制的软皮甲覆盖着,只留下一处微凹的特殊开口,方便他胸前玄冰壳深处那点灰白丹光透气和吸收周遭稀薄灵气。他整个人在兽皮里陷得很深,眉目间那股淤积不化的灰霾和濒死的枯槁似乎褪去了些,呼吸微弱但异常平稳悠长,像株被厚厚积雪覆盖、在寒冬中沉默积蓄的树。
“让道!冻坏的老客进城瞧病!”推车的苦力粗声吆喝,推开几个探头探脑想捞油水的闲汉。
车轱辘碾过黄泥浆地,沿着满是泥脚印和牲口粪的狭窄土路朝城里走。两边多是些土坯垒砌的低矮房子,房檐下挂着些被风吹日晒褪了色的幌子——药葫芦、破旧的铜铃、染着黑点的草鞋……空气里的味道除了土腥气,渐渐多了些浓烈刺鼻的草药苦味,间或还夹杂着某种炖煮肉类混着劣质药材的怪异香气。
“枯泽城…还是这股子烂药罐子味!”青鼎侍冷哼一声,烧糊的鼻孔嗅了嗅,“跟几百年前一个鸟样!南边的泥腿子们得了点风吹草动的热病,都往这送钱等死!百草阁那帮藤孙子扒拉人骨头熬汤的本事倒真是祖传的!”
路边的景象渐渐与传闻中的劫余盟“九寒玉髓图”沾了点边。一座明显簇新了不少、门脸气派的青砖大瓦房门口立着座小石麒麟,屋檐下挂的却是株枝叶略显枯萎的暗绿色草药盆栽。门口站着几个穿着同款青绿色短打、腰间悬着铜钱的精壮汉子,眼神如剃刀般刮过街上每一个来往行人。那阴冷审视的目光,跟幽髓宫那墨绿藤叶一个味儿。
“百草阁的收药棚子…”麻杆儿压着嗓子提醒,脑袋往熊皮毛领子里缩了缩。
青鼎侍目不斜视推车路过,熊皮里的拳头却攥紧了。那石麒麟底座崭新的凿痕下,分明透出点属于劫余盟暗记的“双钱缠金纹”的残痕!是了,这枯泽城原本就是劫余盟掌控通往玄圃秘境的水陆关隘要津之一。看来大姐失踪后,有些墙角的烂石头压不住,让百草阁的藤蔓悄悄缠了上来!
转过两个弯,药味儿越发浓烈粘稠,几乎糊住嗓子眼。泥浆路尽头出现一溜低矮泥糊的土墙围院,几根熏得乌黑油亮的松木柱子顶着摇摇欲坠的草棚顶子。门口挂个破破烂烂的木头招牌,风吹日晒得字迹都快掉光了,只剩半个模糊的蛇头图案。棚子里冒着滚烫的白色蒸汽,棚底下几十张黑乎乎破木桌子边挤满了人,多是些衣着单薄、满面尘土的汉子或妇人。
空气沉闷。咳嗽声、压抑的喘息声、木勺刮碰破碗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伙计有气无力拎着铁皮吊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往客人面前豁了口的土陶碗里倾倒着一种浓稠墨绿、不断冒出气泡的滚烫药汤。汤味奇苦无比,混着某种草根腐烂的怪异腥气。许多人捧着碗,脸皮抽搐着闭上眼,仿佛喝的不是汤药,而是在咽刀子。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婆子刚喝下去小半碗,就扶着土墙剧烈干呕起来,呕出的黑水里粘着几缕墨绿色的草渣子。
“烂肠草、腐心藤、三钱尸蟞壳……”青鼎侍鼻子抽动两下,烧糊的脸罩下传出齿缝摩擦的沙哑声音,“狗屁的祛瘟扶正汤!百草阁喂藤虫的下脚料熬的烂泥汤子,喝不死也脱层皮!也就骗骗那些连等死钱都没有的枯草鬼!”
“嘘…当家的……前头就是七步蛇那烂摊子…”麻杆儿紧张地拉住她熊皮一角,下巴朝街角最深处一处同样冒着热汽、却孤零零立在另外一边、门板都快塌了半边的小草棚子努嘴。棚子门脸更破败不堪,门口戳着一根快要朽断的木柱,柱身上用劣质墨汁画了条歪歪扭扭、只剩七段残缺身体的怪蛇,蛇嘴的地方挂了个豁了口的破陶碗。棚外没人排队,棚子里只一个披着油亮发黑蓑衣、佝偻着背的老头蹲在熬汤土灶旁打瞌睡。
“老蛇头?”青鼎侍推开挡路的半截木栅栏,毫不客气地大步跨进那小得转不过身的草棚子。浓烈的异香混着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跟外面百草阁那股子苦腐味截然不同。
那打盹的佝偻老头像被冷风激醒,慢腾腾抬起头。一张枯树皮似的脸上坑坑洼洼,鼻子又扁又塌,右边嘴角缺了一大块肉,露出两排黑黄的烂牙。浑浊发黄的眼珠子里精光一闪而逝,目光在那裹得严严实实、还推着板车的三人身上扫了两圈,最后落在那两个苦力推着的兽皮包上,尤其在胸口那道特殊的开口处盯了两息。
“药渣鬼……还是…冻伤鬼?”老头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嘶哑声音,抓起灶台上一个油腻腻的脏葫芦灌了一大口。一股极其浓烈的廉价烧酒混着某种辛辣药草的味道瞬间冲散棚内原本诡异的香气。
青鼎侍解下腰间鼓囊囊的熊皮囊,“咚”一声扔在老头脚边那摞当凳子用的柴火捆上,砸起一片积灰。她扯开皮囊口子,三颗寒气凛冽、通体流动墨蓝星光的“玄冰星髓”滚了出来,在昏暗的草棚里如同落入凡尘的寒星碎片。
“劫余盟青三娘!身上背着大姐的信义!给这冻死鬼保命的东西!”她声音不大,却跟扔石头子似的砸过去,“七步蛇!许过的事,给个准话!”
老蛇头浑浊的黄眼珠死死盯着那三颗墨蓝寒星,枯爪下意识擦了下嘴角的涎水。他沉默了片刻,又灌了口酒,喷着浓烈酒气含混道:“万骨渡口规矩,先看货,再下定钱……”他枯爪点了点月织姬怀里的兜子,“那墨星子……算定钱。”又指了指板车上盖着的裴渺,“那快冻挺的病秧子…让老蛇号号脉,看看他胸口那点‘东西’,值不值老蛇得罪百草阁的藤孙子!”
草棚顶子上的破洞透下几缕发灰的光,混着土灶口火苗的光,把几人影子长长地投在泥土地上。棚子外,百草阁药棚那边飘来的药汤苦味和此处的酒气寒香激烈对冲。长街泥泞,枯泽城的风无声地盘旋,带起些微土尘和水泡破碎的声响。几股混杂着明暗交易、腥气草药、势力角逐的无形暗流,悄无声息地渗透在这座靠人命和药材滋养的边塞泥城的每一寸烂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