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拂袖登楼,留下常春藤在原地擦汗。一众歌姬围上来,有个胆大的压低声音问:“这位爷是谁?好大的排场!生得这般俊俏,怎的从未在梨园见过?”
常春藤见林彦秋的背影还未走远,吓得连连摆手:“姑奶奶们小声些!这位最厌旁人议论。若惹恼了他,莫说配角,怕是连登台的差事都没了。”
女子们顿时来了兴致,一个穿着桃红比甲的姑娘凑上前:“他究竟什么来头?咱们姐妹可有缘分?”
常春藤翻了个白眼:“快歇了这心思!人家相好的,比青丝姑娘还标致。”说着摸出腰牌,“我得赶紧给东家递个信儿。”
林彦秋刚至天字丙号房前,还未叩门,朱漆雕花门便自内开启。一位身着低领襦裙的妙龄女子福了一福:“可是林大人?”
见林彦秋颔首,女子侧身相迎。屋内董汝礼正系着衣带匆匆出来,脸上还沾着些胭脂印子:“贤弟怎不先遣人通报?我好下楼相迎。”
林彦秋笑而不语,只指了指自己脸颊。董汝礼会意,忙道:“贤弟稍坐,我去净面。”
那女子奉茶时,林彦秋瞥见她额间细汗涔涔,鹅黄色衣领已被浸湿一片。
待董汝礼整装出来,挥手屏退左右,笑道:“多日不见,贤弟虽清减了些,倒是更见精神。”
林彦秋苦笑道:“劳碌命罢了。刚忙完果品贩售,又要张罗各处景致,不得片刻清闲。”
董汝礼闻言蹙眉:“愚兄以为,这游赏之事还是...”
“还是唤我表字罢。”林彦秋打断道,“不知兄长为何不赞同?”窗外竹影婆娑,映得他眉间倦色更浓。
董汝礼轻抚茶盏,沉吟道:“沧山虽多胜景,然零散不成气候。若要大兴土木,非万金不可为。更兼见效迟缓,纵使贤弟苦心经营三五载,待你升迁之日,这政绩怕是要便宜后来者。”
这番话虽不中听,却是一针见血。林彦秋不由陷入沉思,他原只想着因地制宜,倒未虑及长远。
“愚弟还是想试试。”林彦秋终是下定决心,“不贪大求全,先择一两处村落,搞些野趣雅集,权当探路。”
董汝礼暗自摇头,这“山水经济”多少官员提过,哪个不是虎头蛇尾?不过见林彦秋只求小试,倒也松口道:“若论政绩,不如着眼工商。来年江宁有六府商贾大会,愚兄可为你引荐几位绸缎庄东家。若能拉来一两桩买卖,不出三年,沧山税赋必能翻番。”
这话正合林彦秋心意。正欲接话,却见董汝礼忽从案头取来个锦盒:“方才那婢子可还入眼?原是苏州织造府出来的,最擅品箫...”
“兄长!”林彦秋以袖掩面,“怎的又扯到风月上去了?”
董汝礼大笑:“逢场作戏罢了!这戏班里的姑娘,你看上哪个尽管开口。”说着将锦盒推过来,里头躺着支和田玉箫,“权当见面礼。”
窗外忽起秋风,卷得帘幔翻飞。林彦秋望着那支玉箫,忽觉口干舌燥,莫不是早间那盅十全大补汤的药效还未散尽?
正说话间,门上铜环轻响。董汝礼抚掌笑道:“为兄给你留了个上等货色。”不待林彦秋回应,已起身开门。
屋内烛影幢幢,紧闭的窗棂隔绝了天光,令人昏沉。林彦秋听得门外女子低语与董汝礼不悦的冷哼,忽觉这密闭的厢房令人窒闷,遂起身“哗啦”一声推开雕花木窗。
秋阳倾泻而入,驱散一室阴冷。林彦秋凭栏下望,见戏迷已散尽,唯余几个护院仍在巡视。
“装什么清高!”董汝礼突然拔高的嗓门自门外传来。林彦秋回首,但见他铁青着脸进来,绯红官袍的袖口都在微微发抖。
“何故动怒?”林彦秋温言相询。董汝礼被这平和态度一衬,反倒赧然:“愚兄这暴脾气...难怪家父说我入不得官场。”
门外犹有争执声。董汝礼烦躁地挥手:“常春藤!让她回去!如今成了角儿,连东家的面子都不给了?”
转头对林彦秋抱怨:“班子里个唱青衣的,请她来陪个酒,推三阻四...”话音未落,先前的婢女已引着个素白罗裙的女子进来。那女子云鬓微乱,杏眼中噙着泪,怀中抱着把月琴,指尖都掐得发白。
秋风卷入窗棂,吹得她腰间禁步叮咚作响。林彦秋这才认出,正是方才楼下那个排场十足的“青丝姑娘”。
这女子此刻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林彦秋暗自感慨,方才在楼下戴着面纱面对戏迷时的从容气度,此刻已荡然无存。想是来得匆忙,连胭脂都未及敷,素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向董汝礼解释:“班主容禀,奴家方才腹中不适,恐怠慢了贵客......”
董汝礼”嗯”了一声,怒色稍霁,指着林彦秋道:“这是我家四弟,你好生伺候着。”
林彦秋看了看滴漏:“时辰不早,不如我做东......”
二人俱是一愣。林彦秋始终未正眼瞧这青丝,在他看来,这等戏子的悲喜都是装出来的,实在不值一顾。更何况,与这等女子有染,传出去反倒有损官声。
“外头人多眼杂,”董汝礼摆手笑道,“已让厨下备了席面。”说着朝青丝使了个眼色。
青丝怯生生地挪到林彦秋跟前,福了一福:“奴家青丝,不知大人如何称呼?”纤纤玉指冰凉如雪。
“唤我林彦秋便是。”林彦秋略一拱手便松开。见她当真惶恐,语气不觉柔和几分。
青丝小心翼翼地在太师椅边沿坐下,强笑道:“林大人是在哪处高就?”
“不过是个七品小官。”
这般冷淡对答,令青丝愈发无措,只得向董汝礼投去求助的目光。董汝礼会意,转头对身旁婢女耳语几句,顺手在那翘臀上掐了一把。
“要死啦!”婢女红着脸啐道,扭着水蛇腰出去了,腰间禁步叮咚乱响。窗外秋风忽起,卷落几片梧桐叶,粘在窗棂上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