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那婢女是朵恣意绽放的牡丹,眼前这青丝姑娘便似枝头将坠的玉兰。她纤细的手指绞着绢帕,在秋阳下竟显出几分透明来。青丝确是怕极了,在这梨园行当浸淫日久,虽未亲身经历,却也见惯了那些姐妹们的遭遇。
她算是运气好的,尚在乐坊习艺时便被常春藤相中,因一出《牡丹亭》崭露头角。董班主待她还算客气,从未如其他戏班东家那般威逼利诱。直至今日之前,她尚以为这董汝礼是个惜才的雅士。
梨园里的腌臜勾当,青丝心知肚明。多少姐妹为求登台,辗转于各色权贵的床笫之间?换来的或许只是折子戏里半支曲子的机会,末了还要看班主肯不肯留。
“你们且叙话。”董汝礼忽然起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掀帘而出。
西晒的日头正烈,照得青丝抬手遮面。林彦秋见状,默然起身将湘竹帘放下。这举动却惊得青丝浑身一颤,连怀中月琴都险些脱手。
“奴家...奴家去更衣。”她仓皇起身,罗袜踩着满地碎影逃也似地离去。
林彦秋摇头苦笑,这丫头当真多虑了。他林某人虽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却也不屑做这等趁人之危的勾当。窗外忽掠过一阵秋风,将案上戏本哗啦啦翻过几页,露出”游园惊梦”四个簪花小楷。
正沉吟间,忽有衙役匆匆来报:\"杜大人有急帖送到。\"林彦秋展开一看,却是杜子腾的亲笔:\"林大人,那桩要事已到紧要处,可否移步一叙?\"
\"巧了,本官正在城中。\"林彦秋提笔回帖,\"请杜大人示下地点。\"
写完将帖子交给衙役,回头望了眼紧闭的净室门扉,不由轻蔑一笑。也懒得告辞,径自拂袖而去。廊下当值的差役见状,连忙躬身相送:\"大人这便要走?\"
\"公务在身。\"林彦秋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到马厩牵马时方想起什么,唤来个小厮:\"去告诉你家班主,就说本官晚间在醉仙楼设宴。\"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青丝才从净室出来。见厅内空无一人,先是一怔,又寻遍里间也不见踪影。追出门来问过差役,才知那位林大人早已离去。
青丝对这位县丞倒无甚恶感。这梨园行里,表面道貌岸然、暗地动手动脚的看客多了去了。方才那位林大人虽神色冷淡,举止间却自有一份克制。无论如何,他的突然离去,让青丝如蒙大赦。
她望着院中飘落的梧桐叶,心里明镜似的:既要在这梨园立足,迟早要过这一关。只是不知将来,还要应付多少这般场面......
至杜子腾所说的茗园,推门而入,但见陈军、闵建、杜子腾三人已在雅间品茗。见林彦秋进来,俱起身相迎。
闵建身着藏青直缀,一见林彦秋便打趣道:\"贤弟这是去岭南晒盐了?怎的黑瘦如斯?险些认不出来了。\"
林彦秋拱手笑道:\"诸位大人高居庙堂,哪知我等州县小吏的辛苦。\"
陈军一袭月白长衫,摇着折扇插话:\"闵大人,下官可不是挑事之人。不过林县丞这话里,分明是在说您高高在上啊。\"
闵建哈哈大笑,拍着林彦秋肩膀道:\"罢了罢了,为兄认输还不行?\"
众人谈笑间,杜子腾起身道:\"就等贤弟了,咱们这就移步用膳去。\"他今日穿着绛紫团花袍,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陈军故作严肃:\"哪来的倭寇?该打!\"
杜子腾笑道:\"省些力气,待会儿还要会会东瀛美人呢。\"
四人出了茗园,乘着杜家马车出城,来到一处别院。但见两个梳着岛田髻、身着吴服的女子跪在门前,木屐声声,口中说着生硬的汉话:\"贵客光临,不胜荣幸。\"
陈军瞪大眼睛:\"还真是东瀛女子?\"
闵建搓着手笑道:\"咱们骂她们几句'倭奴骚货',想必也听不懂。\"
杜子腾提着马鞭过来:\"可别!这些女子都是我从松江带来的,在大周待了两年,汉话明白着呢。\"
林彦秋低声问其缘由,杜子腾解释道:\"早年愚兄在东瀛游学五载,唯觉彼处女子尚可。回国后与几个同窗商议,便开了几处'和风阁'。\"说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众人心照不宣,不再多问。檐下风铃叮咚,伴着女子们细碎的木屐声,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这别院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完全仿照东瀛风格。四人脱靴踏上蔺草席,在矮几前跪坐。四名东瀛女子身着淡色小袖,梳着垂发髻,恭敬地在一旁侍奉。
\"没想到不出国门,也能体验东瀛风情。\"闵建捋着胡须笑道,\"齐兄既在东瀛游学过,不妨说说那岛国风物?\"
杜子腾端起青瓷酒盏:\"说来话长。那东瀛虽富庶,百姓却活得极累。自杀者甚众,皆因生计艰难。\"他指了指身旁女子,\"你看她们动辄九十度鞠躬,用膳时正襟危坐,这些规矩其实...\"
\"都是从大唐学去的。\"林彦秋接过话头,一袭靛蓝直缀在烛光下泛着微光,\"《史记》有载,灌夫骂座之事,正因席间礼仪而起。\"
闵建拍案叹道:\"我大周文明进化得快,许多古礼反倒湮没了。\"
\"诸位且住!\"杜子腾笑着击掌,\"今日请诸位来是赏美人、品清酒的,怎的论起经史来了?\"
席间东瀛女子始终低眉顺目,只默默布菜斟酒。那清酒初入口时清淡,后劲却足。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作响,混着女子们木屐踩踏地板的声响,竟有几分迷离之意。
林彦秋揉了揉太阳穴,忽见对面纸门上映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青丝姑娘么?她怎会在此处?
陈军叹了一声,揽过身旁的东瀛女子道:\"这些年倭寇屡犯海疆,民间怨气甚重。想起他们至今不认前朝旧账,实在令人愤懑。\"
杜子腾晃着酒盏笑道:\"其实东瀛民间仇视大周者不多。要说最不待见我们的,反倒是高丽人。前番有西域商旅做过调查...\"
闵建突然拍案大笑:\"咱们不待见倭人,与睡东瀛美人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