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霓闻言展颜,鬓边珠花轻颤:“托大人洪福,如今乡中仅存两处煤窑。下官盼着有朝一日,还百姓个青山绿水。”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与林彦秋的影子在山径上渐渐重合。
林彦秋心中早有盘算:三年光景,那两处煤窑的进项,足够几辈子花销了。这般原始敛财之法,不过是为日后未雨绸缪,并非长久之计。
他故作沉吟之态,众人顿时屏息凝神。良久方抬头笑道:“那两处煤窑暂且不动。不过修桥铺路之资,乡里大可向窑主们‘化缘’,权当是积阴德了。”
赵嫣霓闻言抿嘴一笑,其余乡绅却暗自心惊。那两处煤窑自姚氏倒台后,便转给了府衙某位大人。传闻与按察使司有些勾连,连临安城里来的巡察御史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这年轻县丞竟敢怂恿众人去“打秋风”,当真是胆大包天。
“大人明鉴,”乡老顾白山硬着头皮道,“乡里向来对窑主们多是扶持......”
“你们不去,本官亲自走一遭。”林彦秋掸了掸官袍,“讨个几千两银子作修葺之用,日后便不相扰。不过需乡里出具文书,所得银钱悉数用于民生。”
他心下暗笑,这分明是左手掏右手的把戏。如今县库虽稍宽裕,但药材种植、道路修缮已耗去大半。钱庄的利钱虽免了,本金终究要还。往后两年,县衙用度必然吃紧。
赵嫣霓会意,当即表态:“下官这就召集乡绅商议,定将大人钧旨落实。”
“本官会与礼房通个气。”林彦秋意味深长道,“年底前务必要见些成效。”
待众人散去,林彦秋负手立于残碑前。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官服上的云雁补子在余晖中熠熠生辉。此番巡视,他既树立了锐意革新的形象,也落下个“年少气盛”的名声,毕竟区区县丞,竟敢在堂议之前就对煤窑之事放话,未免太不把杜北丰放在眼里。
当夜,杜北丰府上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烛影摇红中,几位乡绅诉苦抱怨,杜北丰却只是捧着青瓷茶盏,半晌方淡淡道:“煤窑之事,暂且搁下罢。”
众人悻悻而去。翌日清晨,顾惜云在县衙后堂蹙眉抱怨:“妾身已收了窑主八千两银票,还打了对金镯子。如今这般,叫妾身如何交代?”
杜北丰轻抚案上镇纸:“去账房支些银子填补便是。只是往后莫要再揽这等事,那林县丞背景深厚,非你我能撼动。”他压低声音,“眼下正要借他的东风,待我升迁之日,自会带你离开这穷乡僻壤。”
顾惜云犹自心疼那些银两,但见杜北丰神色坚决,也只得作罢。她本就不是什么野心勃勃之人,不过图个锦衣玉食罢了。
刚回到主簿衙,忽见林彦秋背着书箱拾级而上,一袭靛蓝直缀衬得他愈发清俊。想起杜北丰的叮嘱,顾惜云立刻堆起笑脸迎上前:“林大人晨安!”
林彦秋见她这般情状,心下暗诧这妇人倒有几分城府,面上却不露分毫:“顾主簿有事?”
顾惜云执帕掩唇:“瞧您说的,莫非无事就不能请安了?”眼波流转间,鬓边金步摇轻轻晃动。
林彦秋拱手一笑:“顾主簿有心了。”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一触即分。
那些龃龉,看似在寒暄间烟消云散。然林彦秋心如明镜,这不过是面上功夫。如今自己风头正盛,他日若失势,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官场如战场,杀人不见血的招数,这些老吏们早已炉火纯青。若无这般觉悟,只怕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三伏酷暑,动辄汗透重衫。其他官员多在冰鉴旁纳凉,唯独林彦秋这两个月来,成了县衙中最忙碌之人。
每日晨起,不是赴六房议事,便是突击巡查各司,这是“官吏考成法”赋予他的职责。午后,总见他背着书箱奔波于各乡之间,督查药圃与经济林。更指派刑名师爷与讼师,为农户与商号订立契书时主持公道。
至于乡学塾师之事,既已由巡抚衙门接手,林彦秋便交由杜北丰处置。未料杜北丰竟因此得了彩头,临安城《邸报》专程来采,将他夸赞成“锐意革新”的能吏。
转眼沙梨采收时节至,林彦秋日日驻守乡里。各乡衙门前设了收购点,当场验货装箱。一车车梨果运出沧山地界,依约一月后结账。
农户们翘首以盼月余,终见钱庄汇票送至各乡。秋老虎仍肆虐的这日,莲花乡衙门前早已排起长龙。昨日放榜一出,满乡梨农欢腾,一年辛苦,终见收成。
为防胥吏中饱私囊,林彦秋早在银钱到账时,便召集乡绅严令:“敢染指分文者,革职查办!”更从县衙抽调书吏分驻各乡监督,另派捕快维持秩序。烈日下,他青衫尽湿,却仍亲自坐镇。
凡事预则立。林彦秋此番绸缪周全,终使沙梨款项平安发放。然三日方毕,效率之低令人扼腕。正思改进之策,恰逢李幽微自华中总号归来。
两月未见,李幽微但见案牍后的林彦秋,青衫宽了几分,面庞也晒得黝黑。陈振奉上云雾茶后,林彦秋便开门见山:“李掌柜来得正好,有桩事需商议。”
李幽微执帕掩唇,心下苦笑,久别重逢,竟半句寒暄也无。然见他眉间倦色,终是温言道:“大人请讲。”
听罢款项发放之难,李幽微轻摇团扇:“这有何难?给每户立个钱庄折子,账目核清后直接兑付。今日正为此事而来,药材采收在即,这正是我们的兑付之法。”
林彦秋闻言拍案:“糊涂官办糊涂事!这般浅显的法子竟未想到。”
望着他憔悴面容,李幽微忽忆起当年那个就着咸菜啃馍的穷书生。人生际遇之奇,当真恍如隔世。
“此事甚善。”林彦秋起身整了整官服,“本官这就去户房,命他们依此办理。往后果品款项,也照此例。”窗外蝉鸣聒噪,他的补服已被汗水浸透,却仍步履生风地朝衙署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