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牛棚房后
覃龙蹲在墙角扒拉着最后几粒焦米,一抬头,正瞧见江奔宇慢悠悠地从房屋的另一侧的茅厕挪出来。薄薄的秋日晨光下,江奔宇脸上灰暗而紧绷——覃龙顿时觉得喉咙里的干饭粒更噎人了。他急忙咽下饭粒起身,语带关切:“老大,怎么样了?这肚子闹得还翻江倒海呢?”江奔宇只觉腹部深处又是时不时的绞动,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密密地从额角渗出来。他咬紧牙关,用胳膊使劲顶了顶抽痛的腹侧,才挤出几个字,像费力挤干的破布:“屁大点事儿!别瞎操心!”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却盖不住那份极力隐忍的久蹲脚麻。
他抬头扫了眼有些灰蒙蒙的天,挥了挥手:“都回去,回去再详说!”
牛棚房的角落里,微弱的烛火和缕缕烟火气中静默不动。空气沉滞,弥散着一股陈年稻草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人们围在几张破板凳中间,目光灼灼却压低声息,全聚焦在江奔宇的身上。他刚从厕所回来不过片刻,脸上尚存几分病容的白,却稳稳立在正中,如同经历多年风吹雨打的树桩。他清了清喉咙,声音里带点闷而涩的沙:“许姐,凤儿,手上的活儿,停一停吧。有件事情需要说一下。”话音落地,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沉重的泥块,压得灶膛里本就微弱的几点火苗更低了三分。
许琪下意识一抬手,指节几乎要戳到江奔宇的鼻子尖:“停?刚谈妥几个愿意来做工的!手都热了,热气还没散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起来,夹着火星般的焦躁,“这不是砸锅嘛?”她急得跺脚,薄薄的鞋底敲打在泥地上,噗噗地响。
而秦嫣凤没有吱声,只是抬头望着丈夫。昏黄的灯火在江奔宇疲惫的脸侧跳了一下,将嘴角那份沉重抿得尤为分明,如同刻进粗糙木纹的沟壑。那一刻,秦嫣凤的心也跟着牵痛起来,却只将眼波沉静地垂低,极轻地点了点头。她懂,这种沉默向来是他决心落槌前的征兆,是巨网沉入水面后荡开的波纹。
“谁说就此不干了?”江奔宇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棚内嗡鸣,“是眼下不能在村里干了。”
“小宇,是不是……”许琪的眼神倏地往窗外一溜,压低的声线里透着令人窒息的紧绷,“这段日子……听见什么风声了?”她的手指下意识绞紧了衣角,搓出细碎的声响。牛棚里的空气仿佛更稀薄了。土墙上那半幅裂开的旧年画,泛黄的脸孔在昏暗里也像藏着忧愁的眼睛。
“有些事情,”江奔宇顿了顿,像费力咽下卡在喉头的硬块,“现在不便多说。但许姐,”他目光沉沉,钉子似的直刺入人心深处,“我做事,啥时候坑过自己人?”
空气僵滞。这轻飘飘的“不便多说”,落在每个人心口,都砸下千钧重负。许琪张了张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眼睛却转向角落灶膛里零星跳动的火舌上。手攥成了拳头,指节绷得发白,关节在幽微的光里似有若无地泛出青色。江奔宇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沉默中蕴含风暴的面孔,感觉这许姐是不是有点太看众眼前的小利啊?旋即转向旁边闷不作声的何虎。
“虎哥,”他语速陡然加快,“建造房子的事情,再加把火。工期只追紧,甭管其他,实在不行再招人!”
何虎清了清嗓子:“好的!老大!”嗓音沉稳短促。
江奔宇转向覃龙:“龙哥,接下来我们在村里都把尾巴夹紧点儿,别再刺激村里的人了,不然他们都红着眼睛看着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盯着,都想跟着学点!所以除了运输站那点班,其它事都掐了,别做了。把重点全堆在建新房那边!”
话音刚落,那熟悉的绞痛又毫无预兆地顶了上来。江奔宇眉头骤然拧紧,牙缝里倒抽一口凉气,手猛地压住小腹,夹着屁股,一句话也顾不上再说,弓着背直朝门口扑去,那狼狈离去的背影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踉跄扑倒。
覃龙望着摇晃远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转向还愣着的众人:“唉,八成是那夜里的凉气凉到了……我去盯着他,你们赶紧忙起来!”他的目光尤其扫过许琪,那沉重的叹息无声传递着劝阻的暗语——此时不宜争辩了。许琪眼神闪了闪,终究颓然别过脸去。
等江奔宇从茅厕回来,只瞧见自家女人秦嫣凤独自守在院角那张豁了口的木桌旁。桌上搁着粗碗,碗底沉着薄薄一层黑绿色的稠汁,散发着一股近乎涩苦的草青气息,浓烈而刺鼻。
“人呢?”江奔宇问。
“龙哥去何叔那,寻了草药广藿香 紫苏叶白芷白术,炒陈皮半夏,制厚朴,姜制茯苓桔梗甘草大腹皮 大枣生姜,煮出汁来,还加了些新鲜药草,非盯着我守着你喝下去才走。”秦嫣凤细声说,把碗往前推了推,“都去新房那边了,顺道把娃们也送到了学校。”灶台旁边堆着几包捆扎整齐的草药,叶子新鲜,还残留着被揉搓过的潮痕。阳光恰好穿透窗外树冠的缝隙,照亮桌沿那团令人皱眉的草药汁,浮着一层微亮的绿沫。
江奔宇端起碗,一股难以言喻的药草味直冲鼻腔,他眉头狠皱,闭眼,几乎是生灌了进去。汁液滑过喉咙,一股苦涩锐利的气息久久回荡着。不过这草本植物功效的确不错,吃了之后明显感觉肚子不痛了。他脚步虚浮地朝自己那块靠近柴草垛的地铺走去。那铺位的褥子补丁重重,边角磨起了毛絮。
秦嫣凤却无声地贴近扶住了他:“屋里睡吧,外头风硬。”风确是从牛棚的缝隙里丝丝缕缕钻进来,冷意浸人骨头。
江奔宇瞥了她一眼,没说话,顺从地任由她扶着往里走。两双脚磨蹭在粗泥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当里屋那扇破旧、虫蛀遍布的木板门轻轻咔哒一声被反锁,江奔宇猛地张开双臂,将秦嫣凤箍进怀里。
“哎呀!撒什么疯!”秦嫣凤猝不及防,羞得急忙推搡,“身上还不舒坦呢!大白天的也……也不怕人……”她推拒的声音细弱,带着一丝羞涩的慌乱,脸几乎埋在丈夫的胸口。
“龙哥他们去新房那边看现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江奔宇的声音闷在她发间,带着点灼热的蛮横,压得更低,“我受够了!受够了等夜里那群小屁孩都睡熟,才跟偷谷子的耗子似地摸黑进来找你……”木门缝隙漏进的几条光带,恰好落在江奔宇眼中,那燃烧般的温度几乎能烫伤人,“……现在就要!管它日头还是月亮!”
他低头攫住她的唇,吻得不容拒绝,滚烫而带着某种干渴的急迫。粗糙的双手急切地在她腰背间游移摸索。单薄粗糙的棉布衫子、打着结的裤带……被不甚温柔地剥落,像褪下干枯的卷叶,散乱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小小的土炕上传来压抑的喘息、老旧木板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作响……那压抑在喉咙里的声响渐渐汇成了暧昧的碎片。
不知是草药的作用终究透进了血脉骨髓,还是那人间的浓情蜜意更胜良药。一个多小时之后,当江奔宇再次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出来时,几乎如同换了个人。他眼里的虚乏焦黄已被一种酣畅淋漓的精芒驱散,浑身舒泰松弛,腰也直得挺拔。仿佛连日积压在腹内的沉疴被一股蓬勃热力彻底贯穿烧透,从四肢百骸排出消散了。秦嫣凤紧随其后出来,脸庞红润未消,如同秋日枝头熟透的果子。她望着丈夫嘴角那抹尚未散尽、还带着几分得意的坏笑,眼底水光潋滟。伸手便扭住他腰间那一小片结实的皮肉,用指尖用力拧了一下。
“就数你坏!满肚子的花花肠子!还有你这拉肚子原来是装的!”她嗔道,但那声音软绵无力,像糖水里捞出的丝线。
“这不挺好嘛?咱都是早开窍的学生……”江奔宇意犹未尽地嘿嘿笑着,眼中精芒一闪,话锋却陡然务实起来,“看来啊,盖新房这事儿,还真是加把劲儿也得抢工!”
秦嫣凤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那话中深藏的真意,不由笑出声来,抬手作势又要拧他:“呸!我看你是为着这白日胡闹的坏事更方便些才催的!”她眼波流转,笑意里是了然和羞赧的甜味。
江奔宇笑而不语,享受妻子这小小的娇嗔。然而,他看着她眼里的星光,神色却不由自主地沉凝了几分。
“对了,凤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变得有些沉缓,“……想不想……回去看看老家那边?”
这句话仿佛带着无形的冰针,秦嫣凤的身体猛地一僵,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那笑容如同遭遇冷风的烛火,瞬间凝固、黯淡、熄灭了。她飞快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太……太远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捻着粗布衣角,那片补丁的硬边几乎被磨平。
“那……写过信了?”江奔宇追问。
“写了,”秦嫣凤抬起头,眼中迅速浮上一层泪膜,盈盈欲坠,“可哪那么快有回信?以前也写过,最顺利也得熬过十天半个月才能盼来只言片语……”她喉头哽咽了一下,“有时……石沉大海……更久……”那“更久”二字吐出来,轻飘飘带着钩子,钩住了心底多少年的惶恐与牵挂。她不敢想象知识分子的父亲那羸弱佝偻、仿佛被岁月风霜一遍遍碾过的身体,在北方那辽阔而荒凉的劳改农场里,能否经住另一个苦寒的冬天?念头一动,心上就像压上了一块冰,又沉又冷。
江奔宇心中微微一痛,叹口气,伸手覆住她微微发凉的手背:“哎……那就再写信问问!等不及,就直接动身!介绍信那些门路,”他语气突然变得斩钉截铁,“有我,你别怕!”
秦嫣凤感受到手背上那份粗糙掌心的温热和力道,像注入了一股小小的暖流,冰封的心裂开了一丝微隙,她咬着唇轻轻点头:“好……那……还是等有回信了再说吧……”她终究是怯的,怕贸然闯入会打碎某个脆弱难言的平衡。
“行!”江奔宇刚想再说点什么宽慰的话,眼睛余光瞥见院门口急匆匆而来的何虎和他身后瘦高的张子豪。他立刻收住了话头,拍拍妻子的手,目光却转向了院门口的方向:“想去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那目光沉沉扫向何虎二人,无声示意他们过来院角那张破桌。
何虎面色有些凝重,步子迈得很急,张子豪也紧跟着,何虎脚上沾满了工地上的新泥浆,裤腿湿了一大片,沉甸甸地坠着。天空乌云时不时飘过,牛棚内外的光线明暗交错,江奔宇的侧脸在粗糙土墙映衬下显出疲惫却紧绷的棱角,压制的低语声穿透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