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锅凝固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破败的红砖小楼上。二楼那间充当“指挥部”的简陋会议室里,昏黄的灯泡勉强刺破厚重的黑暗,在墙壁上投下光怪陆离、摇曳不定的人影。
劣质烟草燃烧出的蓝灰色烟雾浓得几乎化不开,粘稠地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和呛咳的危险味道。角落里,那只能烧着的小煤炉早已没了火气,炉子上那把铁皮水壶也彻底哑了火,只剩下壶底一圈未蒸发的水痕反射着幽暗的光,徒增几分寂寥的凉意。
窗户依旧糊着旧报纸,将这方小小的空间彻底隔绝于深夜的静默之外。
会议结束已经很久了,部署早已传达清楚,任务也已细分到人。但出乎意料地,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这间弥漫着汗味、烟味、潮味和淡淡焦糊味的“安全屋”。
并非不想回家。外面的夜,此刻如同无形的猛兽张开的巨口,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深夜行动目标太显眼,尤其是在这风暴席卷、人人自危的时刻。
凌晨的街道,任何一个黑影都可能被巡逻的民兵或立功心切的“积极分子”当成目标。与其冒险,不如在这狭小却暂时安全的空间里,凑合熬过黎明前的几个时辰。
十几条疲惫不堪的汉子,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占领着会议室的角落。长条桌底下,几个身体瘦小的兄弟蜷缩着,枕着自己脱下来的、打着补丁的破外套,鼾声轻微。靠着煤炉方向稍微暖和点的墙角,三个身影背靠背地抵在一起,彼此体温便是唯一的暖源。
覃龙直接抱膝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一个破麻袋包起来的硬物,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绷着警惕的弦。
张子豪则像一头极度警觉的夜枭,虽然也闭目养神,但身体却绷得笔直,背脊没有靠实墙壁,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屋外任何一丝可疑的响动。
何博文则抱着他那个至关重要的帆布书包,蜷在相对避风的门口一侧,眼镜挂在鼻梁上有些歪斜,算盘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
鬼子六则消失在了灯光几乎照不到的、堆着杂物的最暗角落,像一片融入黑夜的叶子,无声无息。
他们不是不想动,而是太累了。身体的累,精神的紧绷,以及饥饿,像三条毒蛇缠绕着每个人。开会的亢奋退潮后,一种巨大的、源自身体本能的匮乏感汹涌而来。肚子里的咕噜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饥饿是一种最无法伪装、也最催生烦躁的感受。
就在这困顿、冷意与饥饿交织的煎熬时刻,一直沉默坐在那把破藤椅上的江奔宇,忽然动了一下。他似乎是刚从一场深度思考中脱离,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扫过黑暗中一张张或明或暗、写满疲惫和饥饿的脸庞。他那张年轻却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这群人,从某种意义上,除了随身空间里的那些财物,就是他的根基,他暗中的力量源泉。
他没有言语。只是无声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点长时间不动后的僵硬。他走到自己那张藤椅背后靠墙的位置——那里堆放着他今天来时带着的一个同样半旧不新的帆布旅行包。在其他人的视线中,他似乎只是从那个不起眼的旅行包底层摸索着。
然而,只有江奔宇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意识深处,如同开启了一个隐秘空间的闸门。那个随身携带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空间”,是他压箱底的秘密和最后的底牌。意识微微流动,空间内储存的部分食物品被无声地“转移”到了旅行包内部。这些熟食,都是他平时在家煮熟放入随身携带空间里的,用油纸仔细多层包裹好后存放起来的。味道未必绝顶,但在这个年代,是救命管饱的硬通货,但这也让江奔宇暴露自己最秘密的秘密的风险。
他转过身,手里已经托着几大包鼓鼓囊囊、透出诱人油光的油纸包。分量极重,他抱在臂弯里显得有些吃力。一股极其霸道的、混合着油脂和浓郁香料气味的肉香,毫无征兆地、野蛮地冲破了屋内的烟草和霉味!它像一把钩子,瞬间钩住了所有饥饿的灵魂!
“哗啦啦——”
几乎就在肉香弥漫开的下一秒,之前躺着的、坐着的、半睡半醒的所有人,像被施了魔法,齐刷刷地睁开了眼!黑暗中,无数道绿幽幽的目光如同饿狼,死死地聚焦在江奔宇怀里那几包油纸上!吞咽口水的声音瞬间连成了一片,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愣着干什么?”江奔宇的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听不出喜怒,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接过去,分了。垫垫肚子,天亮好有力气做事。”
话音未落,离得最近的李大伟,“多谢老大!”他喉咙里咕哝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鬼子六也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桌边,动作迅捷无声。张子豪沉稳地接过另一包。何博文推了推眼镜,动作有些颤抖地接住递来的小一点的一包。就连桌子底下的兄弟也慌忙爬了出来。
油纸撕开的刺啦声此起彼伏,像是奏响了某种原始而热烈的乐章。金黄酥脆的皮脂下是深褐色的、大块紧实的熟肉!有酱红色的卤肉,有带着炭火焦香味的烤物,甚至还有一些筋道的卤下水。那股浓郁的、足以让人灵魂出窍的肉香,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没有多余的客套,没有虚伪的谦让。几十双沾染着尘土和泥垢的手,急切而小心地伸向油纸包里的食物。这一刻,什么斯文礼仪,什么小心谨慎,都被最本能的求生欲望抛到了脑后。他们大块撕扯着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肉,用力地咀嚼着,油脂顺着嘴角流下也毫不在意。沉闷而满足的吞咽声和牙齿切割食物的声音成了此刻最动听的旋律。
食物不仅暖了胃,更暖了心。角落里那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紧绷的线条在油光中渐渐柔和下来,眼中那份因为这几天风声紧而产生的阴郁和戒备,在食物的慰藉下暂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却真实的满足感和对给予者的、更深沉的感激。江奔宇默默地看着,自己也拿起一块卤肉,缓慢而专注地吃着,感受着脂肪在舌尖融化的力量。这股力量,在黑暗中静静流淌,支撑着他们渡过这最难熬的后半夜。
困意终于在饱腹感的催动下如潮水般更加汹涌地袭来。没人再说话,只有极轻微的咀嚼余韵和最终归于沉寂的呼吸声。兄弟们各自找到了相对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长条桌下,鼾声变得平稳而深沉;角落里的身影,也终于松弛了紧挨的筋肉;抱着算盘的何博文在满足的叹息后沉入梦乡,只有覃龙,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依然保持着一种易于弹起的姿态,右手里还下意识地捏着一小块啃干净的骨头,似乎随时准备应对危险。
江奔宇没有睡。他重新坐回藤椅,靠背的竹条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没有闭眼,只是靠在那里,任由藤椅承受他全部身体的重量。黑暗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如同两颗沉默的星辰。窗外无星无月,漆黑的夜色浓得仿佛可以拧出墨汁。然而对时间极其敏感的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黑暗正在一丝丝、极其缓慢地稀释——它在挣扎,它正在走向尽头。黎明,就要来了。
时间无声流动。不知过了多久,窗缝里透进的墨色,悄然渗入了一缕极其微弱的灰。它极其纤细,如同初生的菌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黑夜将尽。
灰白的丝线逐渐增多、变亮,最后凝聚成一种稀薄的、朦胧的鱼肚白色,笼罩了整个东方。窗外的景物,从纯粹的漆黑混沌,逐渐显露出模糊的、水墨画般的轮廓——低矮错落的房顶、远处田野起伏的曲线、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的剪影……
无需闹钟,无需呼唤。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被拨动了。角落里、桌子下、靠墙处,熟睡的身影开始无声地蠕动、伸展。揉搓惺忪睡眼的,用力甩动僵硬脖颈的,压抑地打着巨大哈欠的……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苏醒过来。这是长期暗中在危险边缘生存养成的生物钟,对安全时刻的本能感知——天将亮未亮的时分,正是行动的相对好时机。室内残留的肉香早已被清冷的晨气和挥之不去的烟味取代,昨夜的温饱如同一个短暂的梦境。
大家默契地、悄无声息地开始整理。穿好半搭在身上的外衣,系紧松垮的裤带,将充作枕头的衣物拍掉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裹起。没有言语,只有眼神在微弱的天光中飞快地交汇,传递着未尽之意和再次确认的决心。动作迅速而轻巧,仿佛一群经验丰富的刺客在清理临时据点。
江奔宇也站了起来。藤椅发出轻微的解脱声。他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的肩背,眼神清冷,如同打磨过的寒冰,昨夜的疲惫被彻底压入眼底深处,锐利的锋芒重新在瞳孔中凝聚。他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没有立刻推开。一股潮湿清冽、带着泥土和初秋气息的凉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侧耳凝神,仔细倾听着屋外街道上最细微的声响。世界依然安静,只有远处零星传来的几声鸡啼,以及更远处码头上船的微弱轰鸣。
差不多了。
他拉开门,清冷的晨风瞬间涌进房间,冲散了最后一缕滞涩的烟气。光线骤然增强,鱼肚白的天幕下,小镇郊外破败的屋瓦、斑驳的墙壁都清晰可辨。江奔宇转身,面对着室内十几个整装待发、如同即将奔赴不同战场的士兵般的兄弟。
他的目光像磐石一样扫过每一张脸。声音不高,穿透清晨的冷冽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会议室:
“按着开会时说的。”
他停顿了零点几秒,似乎在用眼神给每个人敲下烙印。
“分头行事。”
又是一次停顿,语气加重:
“给我记住——”
他骤然提高的音调,如同淬火的铁器划破寂静:
“低调!低调!!再低调!!!”
每一个“低调”都比前一个咬得更重,锤击在每个人的心头。“要像影子一样潜入大地!要像空气一样消失在人前!别贪功!别冒进!安全,把事做成,比什么都强!”
“明白!”
“知道了,老大!”
“放心!”
低沉而坚定的回应立刻响起,如同暗夜里整齐的鼓点。无需多余言语,江奔宇的眼神和最后那句近乎警告的叮嘱,已经将当前的险峻形势和行动的最高准则烙印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他们深知,此刻的一丝疏漏,在这形势下,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众人纷纷侧身,鱼贯而出。每一个身影在跃入门外的天光前,都微微顿住,向门内那个孤独矗立的年轻身影投去深深的一瞥——那眼神里包含着无言的承诺、全然的信服和深刻的关切。然后,便敏捷地融入泛白的晨曦中,如同水滴汇入溪流,迅速四散开去,向着各自的目标方向急步而去,身影在狭窄街巷的拐角处接连消失,只留下渐渐远去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弄里回荡。
转眼间,拥挤嘈杂的会议室彻底空了。只剩下散落在地上的烟屁股、几个揉皱的废纸团,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混合着昨夜食物气息的、属于这群边缘者的独特气味。凉风从敞开的门肆无忌惮地灌入,带走最后一丝暖意。
江奔宇轻轻带上吱呀作响的木门,回身,目光在瞬间清冷的空间里快速扫过,确认没有留下明显的个人物品痕迹。他提起门口靠着的自行车——那辆擦拭得还算干净的“凤凰牌”二八大杠。覃龙和何虎也各自扶起了他们的车,都是保养得当的交通工具。
“老大,走吧?”何虎低声问,他平时话语不多,眼神沉稳,此刻警惕地观察着巷子两头。
江奔宇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三人默契地抬腿上车。自行车轴承摩擦的声响在空旷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他们轻点车闸,控制着速度,让车子保持一种既不会太快引人注目,又能迅速远离此地的平稳前行。三人形成一个小型的三角形前进队列,江奔宇在前,覃龙在左后,何虎在右后,保持着既能随时呼应又便于观察周围环境的阵型。
车轮碾过冰冷的、铺着露水的石板路和碎石子土路,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清晨的凉风顺着领口、袖口不断往身体里钻,刮得脸上生疼,也让人无比清醒。街道两侧的房屋紧闭门窗,只有零零星星的炊烟升起,小镇还在沉睡的边缘。偶遇一两个早起匆匆赶路的身影,也都是埋着头快步疾行,如同惊弓之鸟,对擦身而过的骑自行车者根本懒得抬头多看一眼。
三人默默地骑着,只有车轮声和呼吸声在寂静中相伴,警惕的神经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一刻也不敢放松。就怕被某积极分子当政绩抓了起来。
骑行了大约半个钟头,天际线已经从鱼肚白变成了泛着玫瑰金的浅橙。朝阳即将冲破地平线的束缚。两旁的田野在晨光中渐渐显露出萧瑟的轮廓,光秃秃的田垄,几棵孤零零伫立的老树,路边枯黄的野草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远处村落的影子已经清晰可见,房顶上的烟囱零星冒出稀薄的白烟——早起的人们开始为一天的劳作做准备了。
村口的轮廓就在前方百十米处,一条蜿蜒的土路连接着外面通往镇上的砂石路。在村里早起的狗吠声已经隐约可闻的时候——
骑着车在最前的江奔宇突然猛地“嘶”了一声,身体瞬间绷紧!他双脚本能地脱离脚蹬,脚尖点地试图稳住车身。剧烈的、绞索般的绞痛毫无征兆地从他腹内深处炸开!那疼痛来得极其迅猛而猛烈,如同有无数根针在肠内拼命扭转!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在冰凉的晨风里显得格外刺眼。他强忍着巨大的不适,一边控制着随时可能翻倒的自行车,一边猛地向右一拐,将车子停在路边一棵歪脖子老树下。他一只手狠狠捂住小腹,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冰冷的车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大?怎么了?!”紧跟其后、反应极快的覃龙立刻捏闸急停,两脚叉地稳住车身,声音带着惊愕和关切。何虎也迅速停车,警惕地环顾四周后,快步上前查看。
江奔宇的脸色在微亮的晨光中显得灰白,紧咬着牙关,太阳穴青筋隐隐跳动。剧痛让他一时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抬起头,说道“拉…肚子,急需解决”,同时用眼神示意着腹部位置。
覃龙立刻明白了老大极其窘迫的状况——闹肚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看着江奔宇捂着腹部痛苦弯腰的样子,知道情况紧急。这里四处空旷,无障碍物,村里虽然近在咫尺,但家还在村位置还有些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忍忍!忍忍老大!”覃龙语气急促,脑子飞速转动着附近地形,“有地方!有地方能解决!快!跟我来!”
他毫不犹豫地跳下车,把车子往何虎那边一推:“虎子,看好车!” 随即指向前方约二三十米外被两间低矮土坯房遮挡的岔路:“看到那边两间小房没?房后头!绕过它,右手边再走十几步,就有一个村集体修的公共茅厕!就是供咱们这种起早贪黑下地路上应急用的!快点,老大,跑过去!”
这攸关!面子?顾不上了!江奔宇顾不上深究是昨夜肉食保存的问题还是过度劳累引发的拉肚子,巨大的内急
生理需求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踉跄着把自行车往何虎怀里一塞,再也顾不上保持什么形象,双手死命地捂住小腹内侧,佝偻着腰,沿着覃龙指的方向,以一种极其狼狈的、但又爆发出惊人速度的姿态,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冰凉的晨风刮在脸上,腹内的剧痛像无数个刀片在绞动,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呼吸都变得扭曲而困难。绕过那两间飘着淡淡柴草烟气的小土房,果然,在几棵稀疏的枯竹掩映下,一个极其简陋的、用土坯和稻草混合搭盖的茅厕出现在眼前!门是破草帘子代替的,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
谢天谢地!没人!
江奔宇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着自己没有撞进去。他几乎是摔进去的,一把拽下草帘(权当关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那个散发着浓烈氨味和腐败稻草味的小小空间里。蹲坑是两块布满裂痕的石头板搭在深坑上,污秽清晰可见。但那剧烈的腹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理智,此刻,这里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刚蹲下不久,急促而痛苦的生理释放刚刚开始,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扁担绳索的摩擦声和说话声。
起早工的时间,果然到了。挑粪施肥的队伍,开始从村里出来了,目的地正是这村头路口旁、距离江奔宇仅一门之隔不到十米的田间地头!
几个男女村民挑着沉重的粪桶,沿着小路走过来,恰好停在茅厕前方的空地上歇脚闲聊。扁担搁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离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异味的茅厕入口仅几步之遥,根本不知道里面正蹲着在村里名声有些“神秘”的江知青。
对话隔着薄薄的土坯和破草帘,清晰地钻入江奔宇的耳中:
“看到没?刚才过来路上,瞅见覃龙和何虎那俩了吧?”一个粗哑的男声首先响起,带着明显的艳羡,“嘿,一人骑一辆自行车!那大杠子,铮亮!看着就气派!真他娘的带劲儿!”
“瞧你那点出息!眼红了?”另一个相对年轻些的男声带着嘲弄,但语气里也藏着酸溜溜的味道,“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省省吧你!你以为那玩意儿是大白菜?我去镇上的‘国营委托行’(旧货商店)问过,就那种最破旧的‘二八飞鸽’‘永久’,零件都松垮垮、浑身叮当响的二茬儿货,没个五六十块,根本别想推回家!还得有工业券!还得有关系!懂吗?五十多块!咱家一年到头能存下二十块,那就烧高香了!想那美事,你配吗?”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强烈的自嘲和阶级分野的残酷现实感。
破草帘后面,江奔宇身体僵了一下,但肚子上的狂喷,让他无法多想,只能咬紧牙关,将注意力集中在腹内的绞痛和外面的话语上。
“哼!”前头那个粗哑男声哼了一声,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但很快又换了种八卦口吻,压低了一点声音:“嗐!要我说,覃龙何虎能有自行车?还不是靠那个江知青?”
这句关于自己的“低调”讨论让草帘后的江奔宇眉头猛地一跳!肠胃的翻滚似乎在这一刻都被紧张感压下去了一些,他屏息凝神。
“快别瞎说!”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立刻打断,带着明显的紧张,“让人家听见可不得了!”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人家那个江知青,落户咱们村以后,是没怎么跟我们一起下地挣工分,可人家也没从生产队领一口粮食啊!”她声音急促地为江奔宇辩解,“人家自有门路!本事着呢!你们这些下死力气的,再干一辈子也学不来!”
江奔宇的心略略放下半分,随即又悬起——这话虽是好意,却也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推。
“对对对!”另一个嗓门亮一些的女声立刻帮腔,“你们那些老黄历该翻篇了!人家江知青隔三差五就能从北峰山那头背回野猪啥的,那可是硬邦邦的肉啊!最近听说队里干部都开过会,眼红着呢,琢磨着也组织个专门的狩猎队,进山去试试运气,搞点野味回来也好,卖了给队里添点副业收入也好!这跟人家江知青学的本事!别老是嚼人家不去上工这点子事!”她试图把话题引开。
“真有这事儿?成立狩猎队?我前几天请假去镇上伺候生孩子的婆娘,刚回来,还不清楚,没听队长说过啊。”一个带着疑惑的、听起来老成些的男声问道。
“哎呀,八成不是为肉!是看着眼红了!”粗哑男声似乎笃定了自己的想法,语气有些愤愤,“秋收那点粮食,交完了‘爱国粮’(公粮),咱队里仓里还能剩下几个子儿?怕是底子都空了!没看各家各户里清汤寡水的?八成是看着人家江知青搞野物能换钱、换粮、换票!队上也想学,捞点油水填窟窿呢!”他说得极其直白,点破了基层面临的粮食匮乏困局。
“老三!你个挨千刀的!嘴上没个把门的?!这种话也敢乱讲?!”尖利女声立刻厉声喝止,声音因为紧张而拔得更高,“你活腻歪了?不怕扣帽子抓你去大队蹲学习班?!还嫌咱们这闹腾得不够乱?闭嘴吧你!”
草帘内,江奔宇心中冷笑。果然,现实比猜测更严峻。但此刻,他只能将身体绷得更紧,尽力让腹中如绞的刀片暂时安稳一些。
似乎这个话题实在过于敏感,空气凝固了几秒。然后,话题被迅速地、生硬地扭转了方向。又是另一个女声,带着好奇的腔调打破了沉默:
“哎,对了对了,说点别的。你们最近注意到没?这几天,覃龙家的媳妇,还有那个江知青的婆娘……好像叫秦嫣凤的?她俩这几天在村里窜得可勤了!挨家挨户跟有婆娘的人家嘀咕啥呢?”
这问题立刻引起了关注。这个话题“安全”。
“哦?咋没注意!”一个男声立刻回应道,语气轻松了不少,“她俩也去过我家!跟我家婆娘神神秘秘在灶屋里嘀咕了半天!好像是说啥……要做衣裳?”
“对对!就是做衣裳!”一个女声肯定道,“也跟我家婆娘说了,说是以后下工了,让婆娘们抽空去她们那儿帮忙,一起做!说是有工钱!按件算!”
“真的假的?你咋回她的?”那个亮嗓门的女声立刻追问,语气带着明显的兴趣和一丝期盼。下工后能再挣一份外快,对任何农村家庭都是巨大诱惑。
“好事!咋能不同意?!”男声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甚至有点得意,“我婆娘针线活还成,在家闲着也是缝缝补补,能多挣个油盐钱,给孩子买点本子铅笔,那还不好?”
“呸!” 之前那个尖利的女声突然冷笑一声,带着看透一切的讥讽和浓浓的酸味,矛头直指刚才发言的男人,“傻有田!你就拉倒吧!好事?我看你是被那个叫秦嫣凤的婆娘迷花了眼,昏了头才答应的吧?!哼!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心里想的是啥花花肠子!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去了!”
草帘后,江奔宇全身肌肉骤然绷紧!如同被一支淬毒的冷箭突然射中!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帘外的言语直指秦嫣凤!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了脑门,几乎要压过腹中那刀绞般的疼痛!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但残存的理智和腹内又一次凶猛的绞痛,硬生生把他定在了原地。他额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突突狂跳。
外边也因为这句极其辛辣的指责陷入了瞬间的静默。那名叫有田的似乎被噎住了,一时没发出声音。
亮嗓门女声的追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沉默:“哎呀,王翠花,你别光顾着骂,说说呗?难道他们男的还真有那心思?”
尖锐女声——王翠花,似乎觉得抓住了痛点,语速更快,声音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快感:
“那还用说?!你们想想,那个秦嫣凤啥时候来这边?怕是有一两年了吧?刚来那会儿是啥光景?穿得破破烂烂,带着五个拖油瓶弟弟,饿得皮包骨头,可你们看那张脸!镇上的人、各大队,甚至我们村里几个光棍和半大不小的后生,哪个没托人打听过?哪个没动过心思?”
她顿了顿,故意吊人胃口般:
“可结果呢?呵!人家秦嫣凤第一个条件就顶死人!甭管谁想娶她,行!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把她那五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弟弟一起带走,当自家人养活!只要点头答应这一条,才接着往下谈别的!啧啧啧,一口气多养六张吃饭的嘴!这年头,别说咱们这小门小户,就是镇上吃商品粮的大干部家,谁有那个胆气、那个底气?!你们说,是不是都得掂量掂量,最后灰溜溜地打退堂鼓?”
亮嗓门女声立刻附和:“这倒是!当年好像是有这么一说!我记得徐木匠家的二儿子好像打听过,也被这条件吓回来了。那五个小子,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呢!”这话引起几声低低的附和。
“可现在呢?”王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嫉妒和嘲弄,“现在不一样了!人家眼瞅着日子好过了!那秦嫣凤傍上了有本事的江知青,有吃的有喝的了!看看她现在,啧啧啧!你们男的是不是眼珠子又活了?肠子都悔青了?后悔当初咋不硬着头皮豁出去?后悔没赌一把把她和五个赔钱货都弄回家?嗯?傻有田,刚才答应得挺痛快啊?心里琢磨点啥呢?”
草帘后,江奔宇咬破了舌尖,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刺痛感混合着生理上的剧痛,让他濒临暴怒的边缘!他几乎能想象秦嫣凤听到这些恶毒揣测时的样子!同时,一股深切的悲哀也涌上心头——这些人,从未理解过嫣凤的坚持和牺牲!
另一道女声加入进来,语气带着客观的承认和某种复杂的情绪:
“唉!说句良心话。咱们女人家,也别不服气。别说你们男的了,就是我……一个老娘们,站在她秦嫣凤旁边,那也浑身不自在!”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感慨和一点点自惭形秽,“你们看看人家那脸蛋儿,跟画报里的人似的!白!嫩!真的白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还有那身段……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就算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褂子,那……那也遮不住那份好看劲儿!跟咱们这种风吹日晒的皮糙肉厚一比……唉!更别说现在跟了江知青,吃得好了,脸色更好看了!整个人水灵灵的,怕是比刚来那阵还……真是命好啊!”
这番话没有反驳王翠花,而是侧面印证了秦嫣凤的出众。
“就是就是!”立刻有女人低声应和,“我前阵子在河边洗衣裳碰到她。那双手,白白嫩嫩的,手指修长,根本不像干粗活的手!真……真像是古时候大宅门里的小姐落难了似的!”
草帘内,江奔宇的心一阵抽痛。他们只看到现在的嫣凤稍微好了一些,却忘了她刚来时的凄苦模样,忘了她为了保护家人如何拼命。
“诶?说到这个……”有田似乎抓到了一个自认为能挽回颜面、转移话题的点,声音带着点神秘感,“我好像真听说过一嘴!不知道靠不靠谱。”他压低了些声音,“她刚逃荒过来的时候,在公社登记户籍,据说那登记本子上的字……是她自己写的?”
“嗯?咋啦?”王翠花没好气地应道。
“听几个当时在场的老人讲,”有田声音里透着好奇,“虽说咱们现在扫盲了,粗识几个字的人多了,但能写得那么规整漂亮,跟印上去似的,怕是真有本事!”
“你们不知道吧,”又一个女声压低了声音,“当初秦嫣凤逃荒来登记的时候,自己写的家庭成分,说她父母都是教授呢。”
“这事我也听说了!”一个男声惊讶道,“咱们村现在虽说大多人都认识几个字,但要写得像她那么好看,还真没几个。这么说,她以前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哼,不光是这,”最先提起秦嫣凤的那个女声又说,“我还听说,当初她刚来时,有个公社干部都对她动心了,想把她介绍给自己亲戚呢。”
“哦?还有这回事?我咋没听说过?”另一个女声好奇地追问。
“我也是听来的……”那女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伴随着挑担子的吱呀声和脚步声,一群人慢慢走远了,后面的话也听不清了。
蹲在厕所里的江奔宇,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没想到村里人们私下里,竟然这么议论他和秦嫣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