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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前两天开会的人马,只是位置不一样了,这栋位于城镇边缘、外表毫不起眼的二层红砖小楼。入口隐蔽,紧邻着废弃的农机修理铺,若非熟门熟路,很容易忽略那个窄小的门洞,更不会猜到里面别有洞天。踏上嘎吱作响、沾满油污的木楼梯,推开二楼尽头那扇掉了不少油漆的绿色木门,扑面而来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潮湿木头和若有若无煤油味的气息。这就是他们的“中枢系统”——一间极其简易的会议室。

这房间几乎没有任何装修痕迹,裸露的红砖墙上刷着几条早已褪色的大字标语碎片,字迹模糊但仍能辨出“抓革命,促生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类的时代烙印。几扇蒙尘的、狭小的窗户紧闭着,玻璃外面糊着旧报纸,阻挡了大部分外界光线,也隔绝了窥探的可能。屋内光源主要依赖天花板上吊着的一只昏黄的、沾满蝇屎的灯泡,以及墙角立着一个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的小煤炉子,炉上坐着个熏得漆黑的铁皮水壶,呜咽着冒着丝丝蒸汽,给这压抑的空间增添了一点活气和暖意。

几张缺角掉漆的长条木桌拼在一起,权当会议桌,四周胡乱摆放着高矮不一的木凳和几个空木箱,角落里还堆放着杂物。此刻,房间里烟雾弥漫,十几个精壮汉子沉默地或坐或靠,目光都聚焦在主位那个看似平静,却无形中散发着强大气场的男人身上。

江奔宇,斜靠在唯一一把有靠背的藤椅上,身影在摇曳的灯光和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他手指间夹着一支钢笔,灯光明灭,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蓝色工装外套,裤腿上沾着泥点,与在座其他人没有太大分别,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让人不敢直视。他只是听着,偶尔转动一下手里的钢笔,将目光投向正在发言的人,无声的压力便弥漫开来。

站着的汉子是林强军,他身材敦实,脸膛微黑,双手撑着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仿佛刚刚猎捕到大型猎物的猎手。

“老大,”林强军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似乎在确认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情况……可以说是翻天覆地了!”他刻意压低了点声音,却掩盖不住话里的分量。“谁能想到啊?当初咱们为了‘野猪’那点子事儿搅起的波澜,现在已经不是咱们能控制的了。它彻底变成了一场风暴,一场从上到下,席卷基层的……反腐败运动!”

“风暴”这个词在昏暗中激起一阵微小的骚动,凳子挪动的声音、轻声的咳嗽响起。坐在角落、外号“鬼子六”的精瘦汉子眼神闪烁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像一头警觉的夜行动物。

林强军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确:“咱们三乡镇,下面管着一镇十六个公社、五十四个大、三百二十四个生产队,两百多个自然村落的摊子。现在……”他顿了顿,用力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数字有千钧重,“光是公社一级,五个!整整五个书记被撸下来了!大队一级,十二个书记丢官!最惨的是生产队这最底层,四十六个正牌的生产队长被当场清洗,连一点缓冲都没有!全是这次风暴卷下去的!”

“清洗!”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入空气。在座的都是经历过风雨的老江湖,深知那个年代“清洗”二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开大会批斗,戴高帽游街,关进学习班,无限期隔离审查,进改造农场,甚至更糟——彻底消失。他们虽在底层挣扎,也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换上去的是谁?”角落里有人小声问了一句。

林强军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得意和谨慎的笑容:“嘿,老天爷开眼,或者说是咱们前期埋下的‘雷’炸对了方向。新换上来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跟我们多少有些‘交情’。这些人的交情,关键时刻能递得上话,知道哪条道上能走、哪条道是死胡同。”

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印着红色“奖”字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泡得发黑的劣质茶叶。他“咕咚”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想压住内心翻腾的情绪,也借机整理一下思路。放下杯子,手在粗糙的工装裤上随意擦了擦水渍。

“这还没完。”林强军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亮,“这事闹得太大,影响太坏。县里当成了典型!市里的大领导都亲自在大会上点名了咱们三乡镇这个‘反贪污腐化’的标杆!咱们镇上的革委会,现在成了风云中心!”他顿了一下,语速加快:“特别点名两个人——吴威和方明杰!这俩人现在彻底踩着倒台的那些人上去了,成了市里县里树立起来的‘旗帜代表’!听说……风声传得有鼻子有眼,吴威这个现任的革委会主任,升迁在望,用不了多久就可能调到县里去高就!而他空出来的那个位子……”林强军嘴角扯了扯,“板上钉钉,非他那个铁杆心腹方明杰莫属了。他这一跃,可是直接坐到了全镇革委会的头把交椅!”

林强军汇报完这个重量级的消息,目光再次落回到江奔宇身上,似乎在等待指示,也像在观察老大的反应。

江奔宇闻言,只是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极小。他转动了手里的钢笔,又慢条斯理地从桌上的旧报纸里裁下一条纸,熟练地在上面写写画画。风吹灯罩摇曳,灯光也跟着摇曳起,映着他低垂的眼睑和紧抿的嘴角。林强军的情报看似是好事——上头有人,换了“自己人”。但江奔宇心中掠过一丝冰凉。吴威此人,虽然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城府极深,手段狠辣。方明杰更是个笑面虎,表面和气,背后捅刀毫不犹豫。现在这两人踩着累累“功绩”往上爬,成了上面眼中的红人,这对他们这个在夹缝中求存、经营着灰色甚至黑色生意的群体,究竟是福是祸?红得发紫,往往也意味着树大招风。方明杰爬得越高,胃口只会越大,对三乡镇的控制只会更强,以后需要打点的关节,付出的代价,未必就比过去轻松。那份刻意树立的“典型”光环下,掩盖的是更深的漩涡和更大的欲望。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摇曳的灯光,模糊了自己的神情。

林强军汇报完这个关键位置变动,感觉老大似乎兴趣不大,立刻补充了更“切身”的消息。他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急促:“老大,还有个好消息,跟咱们更近!咱们‘红旗公社’的书记位子也空出来了!顶上去的不是别人,就是原先的副书记梁桂阳!这家伙,您知道的,最讲‘实际’,也最难填饱。”他眼里闪过一丝精明,“下面的更彻底!孟云涛那个大队革委会主任,张文宇那个管治保的狠角色,还有林耀华那个有名无实的大队长,这三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这次被连根拔起!直接革职查办,送进去改造农场了!”

林强军提到这些具体名字时,在座不少人,尤其是那些曾经因为地盘、利益或仅仅是看不顺眼而被这几个“狠角色”刁难甚至收拾过的弟兄,脸上都露出了快意和庆幸。但林强军接下来的话,让包括原本沉静的江奔宇在内,所有人的神情都为之一紧。

“但最让人想不到的是镇里!”林强军的音调陡然升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连镇长黄德彪都栽了!那可是‘县官不如现管’的‘现管’啊!虽然这几年革委会才是真管事的,但镇长这个名头还在,人脉底子还在。这次也被撸得干干净净,半点余地都没留!”

“什么?黄……黄镇长也……?”一个靠着煤炉的汉子忍不住失声惊问。这个名字的分量,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想象。黄德彪在镇上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虽然近年有些边缘化,但骤然被彻底拿下,依然如同一个惊雷在小小的会议室炸响。

江奔宇手中转动的钢笔,微微一顿。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如电,第一次极其明显地射向林强军,眉宇间清晰写着惊讶和深深的疑惑。黄德彪?他并非无能之辈,也懂得周旋之术。他背靠着谁?谁又在背后推了他?仅仅是因为这场运动波及,还是有了更强有力的竞争者要抢这个位置?亦或是……他倒霉地撞在了某个更高级别权力斗争的枪口上?这种层级的变动,往往预示着更深层次的不稳,意味着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被打断、重组。这种变动带来的连锁反应和真空期,对于他们来说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风险?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很快恢复平静,只是眼神深处的凝重,怎么也化不开。他没再低头,而是就那样看着林强军,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同时缓缓转动手上的钢笔。

林强军见老大都显出惊异,明白这个信息的重要,又着重补充了几句细节,关于传闻中的几件铁证。说完后,他才缓缓坐下,端起搪瓷缸子大口灌水,显是刚才那一番汇报也让他精神高度紧绷。

房间再次陷入短暂的、更为压抑的沉默,只有煤炉上水壶单调的呜咽声和抽烟的轻微嘶嘶声。

这时,坐在江奔宇右手侧下首位置的覃龙猛地站了起来。他双手叉腰,声音洪亮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老大!风暴不光吹田埂地头,连咱们的院子也差点塌方啊!”他环视众人,声音里透着后怕,“运输站,也炸锅了!苏国富那老小子被抓走了!连带着调度员小王那个马屁精,还有一直跟站长别着劲儿的那个副站长,全给一锅端了!连条内裤都没剩下!”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引得几个紧张的人神经质地笑了笑,却透着苦涩。“这两天站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走路都踮着脚尖,就怕一回头看见大檐帽!平时吆五喝六的调度室,现在安静得像停尸房!” 覃龙的重拳狠狠砸了一下桌面,桌上几只搪瓷杯嗡嗡作响。“万幸啊!万幸咱们早听了老大您的,提前‘隐身’!咱们那几个骨干兄弟,都转成‘暗棋’,手续也抹干净了,这会儿都躲在后面装老实人。要是还在风口浪尖上,这次绝对跑不掉几个!”他看向江奔宇,感激中带着庆幸,“老大,您这步‘金蝉脱壳’,简直是救命的神招!”他发泄般地吼完,才喘着粗气坐回自己的木箱上,额头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覃龙的话像重锤,再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运输站现在已经是他们重要的转点之一,不然怎么运输物资,如今核心管理层几乎被连根拔起,这风暴的威力和无差别打击的特性,令人胆寒。若非老大布局深远,今日坐在这里的,恐怕就得少上好几个弟兄。

覃龙话音落下不到十秒,早已等在那里的“鬼子六”像一条无声滑行的泥鳅,从角落的阴影里站了出来。他没有覃龙的激动,整个人裹在一件半旧的、裹着油腻的深色卡其布外套里,一张瘦削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像黑夜里的两点炭火,锐利、警惕,却又隐藏着惊魂未定的后怕。他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后——那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似乎在确认什么无形的线报安全。

“老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语速很慢,带着一种独特的阴冷感,像地窖里吹出的风,“街面上……这几天简直没法活了。” 他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目光扫过所有人。“风太紧,以前那些个张牙舞爪的帮派,‘三叉戟’、‘青龙帮’这些有字号的地头蛇,三天前就被连窝端了!听说是局里联合了民兵和刚立功的那帮‘积极分子’,直接冲击老巢,抓走了骨干头目,剩下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彻底散了架,连根毛都不剩了。”他顿了顿,轻轻抽了口冷气,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场景。

“传统的黑市?鬼市?更是彻底凉透!谁敢在那会儿摸进去?那真是‘敢摆摊,就抓;敢逛摊,就关’!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鬼子六的语速略微快了一点,“连着三天三夜了!别说开市,鬼影子都不敢往那几个老地方凑。前两天有两个胆子大的‘独狼’,仗着有点小聪明想钻空子,结果刚露头,连人带货直接就被摁地上了!人现在还关在‘老地方’教育呢,至少得扒层皮才放出来!狠!太狠了!”

他稍稍向前倾了倾身子,凑近灯光,那张瘦脸在光影下显得更加苍白。“不止那些明面上的场子遭殃。咱们干的这摊‘画册买卖’,算是做得最隐蔽的了,”说到这,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江奔宇,眼神里除了后怕,第一次流露出浓浓的敬佩,“可就是这样的方式,前几天……也被‘误伤’了七八个!”他吸了口烟斗,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都是在交接画册的时候,‘运气不好’,撞上巡逻查得正严的那会儿,连人带‘物证’被当场带走。!”

“不过……”鬼子六话锋一转,眼中的那点炭火重新亮了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也真亏了老大您当初定下的死规矩!买卖双方不见面!买主只需把写着需求的小纸条和定金,放在指定地方,告诉咱们片区负责传递信息的人。咱们有人收纸条,有人专门按条子去联系‘货源’,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把东西送到买家指定的、绝对安全的地方,比如门前桶里、墙上挂着、后院的草垛下。全程各环节的人互不见面,谁都不认识谁!老大称这叫‘隔山买牛’!”

鬼子六的声音里充满了对这套精密流程的赞叹:“这样一来,就算点儿背,像前几天那几个倒霉蛋,被人逮着的时候,身上就揣着几本画册,手里拿着的需求单也就写个‘要三套’,连个具体书名都没有!没现金交易,没现场人证物证,上下家更是无从查起!公安局也只能按个‘非法持有违禁物品’或者‘扰乱社会秩序’的含糊名头,关几天了事!证据链?那是彻底断裂!想往上深挖咱们的核心?难如登天!”

他总结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设计者的绝对推崇:“经过这事这么一吓,下面的小代理们和买家们反而更踏实、更踊跃了!都明白了这套法子安全!简直成了定心丸!现在咱们收上来的需求条子,比风暴前反而多了快一倍!”他说完,目光从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依旧沉默转笔的江奔宇身上,那眼神里除了之前的敬佩,更多了一份死心塌地的信服。

鬼子六说完,房间里短暂的寂静无声。随即,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炽热无比地聚焦在江奔宇身上。之前林强军汇报人事变动时的复杂情绪、覃龙提及运输站被抓时的庆幸、鬼子六描述惊险逃亡时的后怕,此刻都化作了对主心骨的无限钦佩和庆幸。昏黄的灯光下,烟雾缭绕中,每一张或粗犷、或精明的脸上都写着同一个意思:生死关头,全凭老大深谋远虑!是他们命不该绝!

江奔宇显然感受到了这火辣辣的注目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将手上转动的钢笔,停了下来,他抬起了头。那张英俊却时常显得过分冷峻的脸上,少见地没有一丝得意之色。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激动、感佩的脸,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烟雾和寂静:

“这事,你们夸错人了。”他开口第一句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要说策划,我顶多算是抛了块砖。真正的玉,是你们大伙儿在泥里水里一点一滴摸爬滚打、小心谨慎做出来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眼。

“咱们现在干的这个营生,其实说白了,”江奔宇拿起桌上一个画着各种物资封面的画册样本,轻轻拍了拍封面,“就是给‘甲方’(需要货的人)和‘乙方’(能搞到货的人)牵根线、搭个桥。甲方把他的渴求写成纸片儿,乙方收到纸片儿把他能搞到的宝贝预备好,咱们呢,就把甲方的渴求和乙方的宝贝连起来。”他把画册放回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这中间,咱们赚的是什么?”他自问自答,语气平实,“不过是一点跑腿费,一点把货从乙送到甲的辛苦钱。再加上一点点……嗯,一点为了让大家伙儿都能养家糊口、为了这个买卖能长远下去的,不引人注意的微薄差价。”

“说到底,”江奔宇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严肃、锐利,“安全不是靠我设计的那些花架子。安全是靠你们!靠你们每一个人在递纸条时多留个心眼,在看守‘货’的时候多一分警醒,在传递信息时藏住行踪,在可能暴露时懂得舍卒保帅!是靠你们在每一次‘执行’的时候,比耗子还要机灵,比兔子还要警惕!”

“现在外面是个什么天?是风暴要掀翻整个茅草屋的天!一点火星子都可能是灭顶之灾!你们之前做得很好,避免了让咱们这点小火苗提前熄灭,没有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他那严肃的目光又柔和了些许,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是坚韧,“行了,吹捧的话别再说了。形势逼人,咱们只能向前。继续吧!”

江奔宇这番剖析利害、点明核心、强调执行力的肺腑之言,彻底定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崇拜没有消失,反而沉淀为更深的认同和清醒的责任感。紧张和庆幸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面对现实、继续向前的决心。是啊,老大说得太明白了,是大家共同的谨慎才活着坐在这里,而不是靠一个妙计。现在,活下去、活好才是硬道理。鬼子六默默坐回角落的木箱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房间里的气氛为之一清。刚刚汇报完的几位下意识地将位置挪开,目光投向坐在江奔宇左侧靠后位置的张子豪。

张子豪立刻会意,像一根笔直的标枪般“唰”地站了起来。他是整个组织架构的实际管理者和调度员,对人员情况了如指掌。

“老大,”张子豪的声音清晰有力,没有多余情绪,如同在汇报一份精准的报表。“截至目前,我们登记在册、有明确任务的‘链条’成员,总计六百二十七人。”这数字一出,虽在预料之中,还是让一些人脸上掠过自豪之色。这可是支不小的力量!

张子豪目光平视江奔宇,条理清晰地继续:“这六百二十七人,其分布如下:其中负责县城联络及县下部分区域业务的,由唐承俊、洪建峰两人独立小组领衔,他们目前专注‘开荒’,人员不在此总计数内,且与我们保持‘绝缘’联络,最大限度分散风险。”

他把重点拉回三乡镇:“核心业务在三乡镇辖下范围。其中,下派到各个村落的‘末端联络员’和‘专属递送员’,总计两百三十五人。这部分兄弟深度融入乡村,如同泥土里的根系。”

“重点在镇区!”张子豪声音提高了一度,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自信。“除去各村的人手外,常驻镇区及负责三乡镇辖区内主干流转、核心调配、信息中转及‘货仓’管理的骨干成员,目前达三百九十二人!也就是说,整个镇区范围内,咱们为组织运转投入的人力,足足占到了咱们三乡镇活动总人力的一半!这其中包括五个核心联络站点的‘站长’,十二条主干信息传递‘专线’的把头,三个临时‘中转仓’的负责人,以及一百八十余名负责‘最后一公里’具体安全递送、能应对各种情况的‘跑腿员’。”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核对,随后以一个简短有力的总结结束:“简言之,当前我们完全掌控的人手分配,足以应对三乡镇全域范围的需求调度、风险规避和信息流、实物流的安全运转。县城那边,唐、洪两位也在稳步推进。”

江奔宇听得很仔细。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闭上眼,似乎在心里飞快地进行着复杂的运算:每个村配备1-2人?镇区核心力量比例?核心站点的人员分配?风险集中度?替代方案是否具备?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眸子里是计算后的清明,对着张子豪缓缓点头,语气平和:

“嗯。不错。这个力量配置,精干为主,扎根扎实,基本够用了。” 他拿起放在桌角的半瓶汽水,用牙齿咬开锈蚀的铁皮瓶盖,喝了一口劣质的糖水饮料,滋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不过,还要牢记‘精’字当头。外面风声紧,切忌贪多嚼不烂。县城那边告诉唐、洪他们俩,宁可慢,务求稳,宁缺毋滥。宁愿少几条能走的路,也别开一条会翻船的路。”

“是!老大!”张子豪挺直腰板,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才如释重负地坐下。能得到老大一个“不错”的评价,对他而言已是极高的认可。

张子豪坐下后,现场再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短暂的停顿。但所有人都知道下一个汇报的是什么——钱。一个直接关系到数百口子人活命,关系到组织能否持续运转的核心问题。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江奔宇那似乎永远平静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坐在桌子最靠角落位置的一个人。

何博文感受到了这无声的聚焦,深吸一口气,从随身带的旧帆布书包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了几层的油纸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蓝皮硬壳笔记本和一把小小的木质算盘。他这才缓缓站起。不同于前面几位汇报者,他站得有些局促,带着一种小知识分子特有的谨慎和惶恐。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镜片裂了一条缝的塑料框眼镜,摊开那个笔记本,翻到夹着纸片的一页,然后又郑重其事地拿起那把算盘,仿佛要给自己一个计算精确的信心保障。

“老……老大……”他开口,声音不像林强军那么洪亮,也不像覃龙那么急躁,更不像鬼子六那么阴冷,他声音天生带点微颤,此刻更因为环境压力而显得更加发虚。“现在,我汇报一下我们……组织财务状况的最新情况。” 他特意强调了“组织”二字,似乎想用这个词的正式感来抵消他内心的不安。

他习惯性地清咳一声,目光紧盯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

“我们目前执行的薪酬体系,严格按照您亲自制定的‘最大受益’工资发放标准。”他说到这里,带着无比严谨的态度,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确认。

“这个标准主要由三部分构成:

其一,基本保障性工资。每人每月固定的口粮钱,最低不少于本地临时工水平,用于确保基本生存。

其二,业绩提成。这部分按照其负责的片区订单成功完成和资金安全回收总额的固定比例(此处他精确报出了内部设定的分层比例)提取,多劳多得。

其三,计件提成。每一件成功、安全送达的订单,不论大小、价值高低,都有固定的单数补贴。跑得多,补贴就多。”

何博文的手指下意识地在算盘上一拨,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哒”声,仿佛在无声地为自己打气。

“经过本月初的工资发放和统计结算,目前我们所有在籍成员的最低月收入(仅含基本工资及保底计件提成)……”他吸了口气,目光快速扫过纸上的数字,“已经稳定达到了十五块钱人民币一个月。” 十五块!这在农村,尤其是普遍收入极低的七十年代中期,对一个“灰色”组织的底层成员而言,绝对是一笔能支撑家计、甚至能让家人吃饱穿暖的“稳定”收入了!这个数字出口,房间里再次出现了轻微的骚动,不少人的脸上泛起一丝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和希望的光彩。

何博文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情绪的波动,但他没有停下,语速反而略微加快了些,透出报告重点的急迫:“在此基础上,加上各级管理津贴(您规定不可高于成员最高收入的2倍)、各环节的必要损耗补贴、设备租金(如藏身的库房)、固定办公点(如临时联络站)的租金、用于打通关节维系‘安全网’的特殊‘开销’、以及为骨干购买意外保险(以其他名义进行)等所有支出项目……”

他停了下来,双手紧紧捏着算盘的两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翻到下一页,那里记着本月总支出汇总的庞大数字。

“本月……我们组织运营所需的总费用支出为……”他仿佛要说出一个极其巨大的数额,声音有些发紧,“一万块左右!”

“嘶——”房间里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庞大的、在一个城镇简直是天文数字的每月开支,还是让大多数人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力!一万块!这个数字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何博文没给众人太多反应时间,他快速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了几下,动作极其娴熟流畅,如同一个战场上的老兵摆弄着自己的武器。他报出了关键性的数据:

“而在收入方面。依靠我们目前的‘画册交易平台’业务为主,加上少量……嗯……其它渠道的补充。”他隐晦地略过了具体内容。“我们……平台整体近期的日均总收入……”算珠又是一阵响动,“稳定在……大约五百块钱左右。”

“那么,进行月度汇总核算……”何博文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划拉了一下,得出最终结论,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点如释重负,似乎也为没有出现可怕的赤字而感到庆幸:

“经过收入减去所有刚性支出(包括工资)和弹性支出(包括‘特殊开销’),本月……我们账面上实现的……结余款项为……五千块钱左右。”他合上笔记本,重重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跑完了一场马拉松,额角已有汗珠渗出。他将目光投向江奔宇,带着完成任务后的等待检阅的不安和一丝完成预定目标的欣慰。毕竟,有五千块的结余!这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值得庆贺的“盈余”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江奔宇听完这详细的报告,没有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赞许或轻松。他脸上的肌肉几乎是瞬间绷紧了。那双深邃的眼睛猛地抬起,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性的探照灯,直直射向何博文脸上,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这骤然阴沉、严肃、甚至带着不满的皱眉,瞬间将会议室里好不容易刚刚浮起的那一丝轻松和欣慰彻底冻结!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何博文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激灵!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他心脏狂跳,膝盖几乎发软。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老大嫌……嫌账面上剩下的钱太少了?他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难道是哪里算错了?哪个支出遗漏了没报告?还是老大觉得盈利比例太低?完了完了!五千块还不够?!这……这……

不止何博文,其他所有人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刚刚还带着点成就感的林强军,笑容僵在脸上;覃龙那粗犷的脸上也显出不知所措;连最冷静镇定的张子豪,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角落里,鬼子六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下意识地往后又缩了缩。一股比刚才听闻风暴抓捕时更为压抑、更为寒冷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空气仿佛凝结成了铅块,沉沉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煤炉上水壶的呜咽声,此刻听起来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纷纷小心翼翼地低下了头,生怕触了老大的霉头。

过了片刻,江奔宇敲了敲桌子,开口说道:“博文,这钱剩得有点多啊。”

“啊?”何博文愣了一下,他本来都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没想到听到的竟是这句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张着嘴看着江奔宇。

其余人也纷纷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齐刷刷地看向江奔宇,不明白老大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奔宇见众人这副模样,知道他们是理解错了,忍不住笑骂道:“你们这脑子都在想啥呢?钱这东西,谁不喜欢?但你们想过没有,现在这世道,能用钱换来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那多少钱都值当。行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未必能立刻想明白。博文,你记一下,从这个月开始,咱们成立两个新项目。一个是读书奖励,谁认字多、读书厉害,将来就有更多升职加薪的机会;另一个是互助项目,兄弟们家里有老人孩子要养,或者家里人口多日子紧巴的,都给帮衬一把。以后除了留下必要的流动资金,剩下的钱,全花在兄弟们身上。”

“知道了!老大!”何博文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露出激动的神情,看向江奔宇的眼神里满是火热。

其余的人也像是被点燃了一样,看向江奔宇的目光里,除了之前的佩服,又多了几分滚烫的感激。

遇上这样心里装着兄弟们的老大,真是他们这辈子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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