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那些带着沉重任务和凛冽杀气的身影陆续消失在茶摊后的幽深巷弄里,喧嚣沸腾的客厅如同退潮般骤然冷寂下来。烟雾缭绕的空气里,只剩下劣质烟丝的余味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在无声弥漫。仿佛刚才那些掷地有声的誓言和杀气腾腾的安排,都只是瞬间的幻影。
江奔宇站在堂屋中央,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那份谋划杀局的冷硬暂时压下去。再睁开眼时,眼底深处那股掌控一切的锐利虽未消退,却覆盖上了一层日常生活的淡然伪装。
他转身,看向一直安静守候在门边阴影里的秦嫣凤。她就像一抹不易察觉却至关重要的影子,无声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走了,”他言简意赅地说,语气比刚才面对那群虎狼兄弟时要柔和几分,“去供销社转转,难得今天你愿意跟过来,在家好好看书不是很好的吗?。”
秦嫣凤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多问一句刚才那些关起门来谋划的内容,默契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推着那辆擦拭得锃亮、象征着这个年代稀罕资源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走出了这处藏匿着风暴漩涡的秘密据点。
阳光有些晃眼,街道上的喧闹声冲散了身后的肃杀。车轮碾过不甚平整的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哐啷”声。江奔宇骑着车,秦嫣凤侧坐在后座,一只手自然地扶住他的腰。她感受着丈夫宽阔背脊传递来的稳定感,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的行人、巷口,摊铺。
供销社那座大楼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人潮进出,是附近几条街坊仅有的物质供给中心,此刻混杂着市井生活的烟火气,与刚才秘密据点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江奔宇熟练地停好车,领着秦嫣凤走进去。混合着油盐酱醋、布料、煤油和一点点糕点甜香的气味扑面而来。玻璃柜台擦得干净,后面陈列着凭票供应的布匹、搪瓷缸子、针头线脑等商品。售货员们或站或坐,欢迎大家咨询。
柜台后,穿着深蓝色工装、梳着两条油亮大辫子的小惠眼尖,第一时间就瞧见了江奔宇,脸上立刻堆满了热络的、甚至带着一丝惊喜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迎了过来:
“哎哟!小宇哥!真是稀客啊!”她那嘹亮的嗓门立刻在略显嘈杂的供销社里清晰响起,“怎么着,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说…您又有啥‘意外收获’,照顾我们点?”她眨巴着眼睛,语气里带着供销社里人才懂的试探和期待。
江奔宇闻言,露出一个无奈又带着点调侃的笑容,摆摆手:“惠姐,你这嘴啊,真是越来越厉害了。你以为那东西是路边,能随便捡的石头啊?不出车那里有东西,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儿那么容易?”
小惠咯咯笑了两声,刚想再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哎!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她压低了点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杨主任——就是今儿一大早!还跟柜台这边念叨呢,说一会儿忙完了,得派人去找你一趟!这巧了不是,你可自己来了!”
“哦?杨叔找我?”江奔宇眉头微微一挑,心思快速转动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成,我明白了。”他随即侧身,将一直安静地站在他斜后方的秦嫣凤轻轻往前带了一小步,姿态自然地介绍道:“惠姐,正事儿回头说。喏,这是秦嫣凤,我爱人。这不,今天主要就是陪她过来看看,买点东西。麻烦你帮我照应照应?”
小惠的目光唰地落在秦嫣凤身上,脸上迅速堆起更加热情洋溢的笑容,带着对“家属”特有的亲切和好奇:“哎唷!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弟妹啊!瞧我!早就听说宇哥娶了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今儿可算见着了!稀客稀客!”她亲热地挽起秦嫣凤的胳膊,动作麻利又自然,“来来来!弟妹,想看点啥?布头?日用品?还是想瞧瞧新到的一点零嘴?甭跟姐客气,这儿姐熟!”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就把秦嫣凤往侧边稍微清静点、专门堆放一些花色布料的柜台边引去。
两个女人迅速凑在了一起,脑袋微倾,压低声音开始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低低的轻笑声或讨论声。秦嫣凤虽然神情依旧带着几分惯有的警惕和距离感,但面对小惠这种热情似火的基层售货员,也露出了些微生涩但礼貌的笑意。
江奔宇看着她们凑在一起的背影,摇摇头,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世上,能让秦嫣凤这暂时融入的,大约就是女人间特有的那种话题交流了吧?他没再耽搁,转身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厅,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那间挂着“主任办公室”牌子的门。
笃、笃、笃。指关节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请进!”里面传来杨叔那熟悉的、带着点疲意但依旧中气十足的嗓音。
江奔宇推门而入。门内是一个拥挤而稍微整洁些的小空间,墙上贴着几幅伟人画像和供销社的红旗招贴画。办公桌后,杨主任正戴着老花镜,一手按着电话,一手在翻开的本子上记着什么,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报表。旁边的暖水壶子上,暖水瓶忘记了盖上,瓶口冒出阵阵的白汽。
看到是江奔宇,杨主任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电话筒,摘下老花镜,脸上的倦意被一种老辈人对看重后辈的亲切笑意取代:“嘿!小宇!说曹操曹操就到!刚还在想待会儿怎么找你呢,你这后脑勺是长眼睛了?”他的笑容在看到江奔宇手中不知何时提溜着的一串用油纸和细麻绳捆扎得方方正正的厚实物件时,立刻化作了半真半假的责怪:“你来就来呗!还搞这套!现在什么年头,拎着这个走街串巷像什么样子!”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油纸包里那渗出点点油星子的位置多扫了两眼,似乎已经透过包装闻到了某种硬通货的肉气。
“杨叔,您这话说得,”江奔宇脸上挂着晚辈的谦逊笑意,动作熟练地将那一大块足有十斤左右的新鲜猪肉轻轻放在桌子稍空一点的角落,避开文件堆,“哪有空手来看长辈的道理?何况您一直这么关照我。我这儿凑巧有点门路,弄了点肉,正好给您尝尝鲜。这不,陪媳妇来供销社转转,顺道就来看看您了。”他把“顺道”二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是恰逢其会。随即话锋一转,正色道:“对了杨叔,您急着找我是…?”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杨主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
杨主任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变回了长辈和上司混合的关切与忧心。他拉开身侧那个带锁的小抽屉,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抽出两张折叠整齐、盖着几个红戳的薄纸,郑重地推到江奔宇面前:“正为这事儿呢!小宇啊,上回,就是…昨天?你说弄到了两头好货,要送到纺织厂食堂顶任务的事儿,后来到底…咋样了?交上去了没?”他一边问,一边指着那两张纸:“喏,这是我这两天托了好几层关系才从‘上头’一个朋友手里搞来的证明材料!这可是你之前跟我提过那两头、哦不,是‘正规渠道’购得的、符合规定标准的猪的来源证明!要是有人不长眼,再拿这事儿说道你,问你这肉的来历,你就说……是从咱供销社系统内部协调解决的!材料都在这,证明上写的时间、地点、重量、出栏证明都补得妥妥的,经得起盘问!”
江奔宇拿起那两张看似薄薄却沉甸甸的纸,仔细看了看上面精细的数字和红彤彤的印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他抬头看向杨主任,语气带着真诚的担忧:“杨叔…这东西太好了,真的。可是……这样搞,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万一……我是说万一牵连到您……”
“嗨!”杨主任大手一挥,脸上显露出一种在供销系统混迹多年磨炼出的圆滑自信,“甭担心你叔我这点!知道为啥能这么快弄到吗?还这么稳妥?”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和更深层的人情世故:“上次你倒腾那批酒,帮各镇里解决了不小的指标压力,顺带让‘上面’几个负责收储的老伙计也轻轻松松开了小财、添了油水!这人情,他们记着呢!这次我开个口,帮你补个材料,也算‘投桃报李’,合情合理!走内部协作的流程,谁也挑不出硬骨头来啃!手续都是‘正规’的,顶多算流程慢一步补全,不会真落到什么错误上!”
他的脸色随即又凝重起来,眼神带着忧心:“倒是你,小宇!我听到点风声…纺织厂那个采购员的岗,水可不浅!本来就是个临时性质的,人事关系都不落厂里!不少人眼热着呢!怕是…有人拿这个位置当由头,想往你身上泼脏水啊!你得早做准备!叔今天找你,就是想给你这颗定心丸!”
江奔宇静静听完杨主任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脸上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但眼神却像是湖面被投入石子,微微荡开涟漪。他轻轻放下那两张证明,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沉稳:
“杨叔,谢谢您费心了。其实……两头猪的事儿,没出事。”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些,像是说着一个不得已的小秘密:“那天离开供销社之后,正好碰到我们村一个大伯,急赤白脸地说家里老伴儿在县医院住院,急着用钱。我看那猪……反正也是要出手的,顺水人情,就宰了直接送去‘鬼市’给大伯换救命钱去了。喏,这不……桌子上这块就是卖剩下的尾巴。本来就不够数,更没法按原先说好的交给纺织厂了。至于那位置……”他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讽刺的弧度,“一个临时工的差事,连正式的工作材料都不一定有,能有多大约束力?我就当不知道他们折腾啥。想用这个捅我,怕是捅不破纸。”
杨主任看着江奔宇平静的表情,听着他这番滴水不漏又暗含机锋的解释,先是愕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赏。他重重拍了下桌子,带着庆幸和后怕:“没交好啊!没交好啊!我就怕你年轻气盛,真顶着那口锅去交差,那才真是给人家送菜呢!那现在好,你自己处理了,干净!好小子!我就说你有头脑!”他随即又有点懊恼,“嗨!白折腾这两张纸了!不过也好……留着总归是个备用的由头。”
“杨叔费心了。”江奔宇诚恳地说。
杨主任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欣赏,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忽然抛出了一个诱饵:“小宇啊,那…纺织厂这个临时工名额你既然不想沾,真想要个正式点的采购身份,也不是没门路。杨叔这儿,还真能给你想到办法挪腾挪腾。”他看着江奔宇抬起的眼,继续说:“不过呢,不是纺织厂的,是……隔壁红星船厂那边!他们厂规模不小,采购任务重,跟我这儿一直有物资协调的关系。给你弄个船厂的临时采购员身份,盖船厂劳动服务公司公章的,问题不大!怎么样?能让你在外面……‘行走’方便很多!”他将“行走”二字咬得很清楚,话里藏着话。
江奔宇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精芒,脸上却露出略带羞赧的坦荡笑容:“杨叔,实不相瞒,我还就图这个身份带来的那点便利。有张‘官方’采购员的身份证明揣着,无论是买点私人物品,还是帮村里联系点啥‘计划外’的小资源,跑跑腿,打探打探行情,都方便不少不是?比顶着个‘司机’名头到处跑,省去了多少被盘问的麻烦。”
杨主任看着江奔宇这毫不遮掩的“小算盘”,先是一愣,随即指着江奔宇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个滑头小子!”他笑得眼角纹路都舒展开,“叔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叔门儿清!”他笑声渐歇,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一种共同的默契,“图的就是‘证明’这张皮带来的行动便利,是这个理儿不?行!这事包叔身上!”他爽快应承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到了桌角那散发着油脂香气的猪肉上,“本来吧,想今天下午就去找船厂那位管人事的老伙计坐坐的,正琢磨带点啥伴手礼过去合适呢……”他故意拖长了音调。
江奔宇立刻心领神会,指着桌上的肉笑道:“杨叔,这肉就是专门带来给您改善伙食的!您尽管拿去用!”他可不会说这是本来就要送的。
“嗐!跟叔还客气这个?”杨主任佯装生气地板起脸,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你呀,等这采购员的身份真落定了,回头叔找你‘协调’点东西,那还不多得是?”他拍了拍江奔宇的肩膀,“放心吧!有了这硬通货铺路(他眼神瞟了瞟那块肉),再加上咱这张老脸,下午这趟,十拿九稳!你就等信儿吧!”
江奔宇脸上绽放出真心实意的感激笑容,朝着杨主任竖了个大拇指:“杨叔,您是干大事儿的!讲究!”那句“用你的钱办你的事”的感慨在心底闪过,嘴上却把话说得很甜:“得嘞!您的情义,我记着了!过几天正好还有趟车出去,到时候我匀一整头猪过来!您拿去看着分,该打点谁打点谁,咱不能断了这条人情路!”
“嚯!臭小子!有心了!你会办事多了!”杨主任被这实打实的承诺说得眉开眼笑,仿佛看到了一扇长久“互利互惠”的大门正在打开。这年头,鲜肉是硬核人情。
“那杨叔,您先忙着,我不多打扰了。”江奔宇适时地准备告辞,指了指门外,“媳妇还在外面等着呢,今天是陪她来买东西的。”
“去吧去吧!赶紧陪爱人去!别在我这老头子这儿耗着了!”杨主任心情大好,笑呵呵地挥着手像赶苍蝇一样,“走走走!记得啊,采购员身份的事,过两天一准儿有消息!”
江奔宇笑着又客气了两句,这才退出了这间充斥着暖水瓶袅袅升起水汽、报表纸张味和某种“灰色约定”的供销社主任办公室。带上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眼神沉静如深潭,仿佛刚才那充满人情世故的交谈只是水面的一层涟漪。他快步穿过略显嘈杂的前厅柜台,目光扫过那片五颜六色的布匹柜台——秦嫣凤和小惠似乎还在那里低声讨论着什么,看来今天这趟供销社,收获的远不止一袋日用品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