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尖的冻疮又裂开了。
我把渗血的指节往粗布袖口蹭了蹭,冻土上的车辙印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疤。马蹄铁敲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声,每一下都震得我虎口发麻——这匹借来的老马前腿有些瘸,驮着半袋燕麦和我这身打满补丁的羊毛外套,在戈尔韦郡的荒原上踽踽独行。
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时,我才发现围巾早就磨出了破洞。去年冬天从都柏林带出来的羊绒围巾,如今只剩半截缠在手腕上,另半截上个月给了巴利纳的那个发烧的孩子当裹脚布。我呵出一团白气,看着它迅速融在铅灰色的天空里,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放在我掌心的那枚银质竖琴徽章,冰凉的纹路硌着掌纹,像一句没说出口的嘱咐。
塔顿先生,前面就是基尔肯尼镇了。
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我勒住缰绳回头,汤米正拽着他那匹瘦骨嶙峋的小马小跑追赶,破旧的毡帽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这孩子总爱学大人说话的腔调,却藏不住说话时微微发颤的尾音——他才十二岁,本该在学堂里背拉丁文,而不是跟着我在荒原上啃冻硬的麦饼。
把围巾裹紧些。我解下手腕上那半截羊绒,朝他扔过去,到了镇上先找铁匠,你那马掌再不换,今晚就得瘸在半路。
汤米慌忙接住围巾,笨拙地往脖子上缠,露出的耳尖冻得通红:可是先生,我们的钱只够买半磅燕麦。他指了指我马背上的麻袋,帆布缝补的地方露出几粒枯黄的谷物,玛格丽特夫人还在等着粮食......
铁匠铺的肖恩欠我个人情。我调转马头往镇口走,老马打了个响鼻,前腿在冻土上打滑,去年他女儿出痘,我守了她三天三夜。
这话不算全错。去年春天在基尔肯尼,我确实在肖恩家的阁楼里守了三个日夜,但不是为了人情——那女孩咳得撕心裂肺时,窗外正飘着今年第一场杏花雨,让我想起妹妹伊莎贝拉夭折前的样子。她们都爱扯着我的袖口叫塔顿哥哥,眼睛里盛着一样的星光。
镇口的橡木吊桥比去年矮了一截,桥头的绞盘生了锈,铁链子像条僵死的蛇盘在地上。我牵着马走过石板路,靴底碾过冻裂的马蹄铁碎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镇中心的水井旁围着几个裹着厚围巾的妇人,看见我们立刻噤了声,眼神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后背发紧。
是那个外乡来的医生。有人低声嘀咕,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风卷进我耳朵里。
汤米的肩膀瞬间绷紧,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把没开刃的短剑——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锈得几乎拔不出来。我按住他的手,朝他摇了摇头。在基尔肯尼,外乡医生反叛者是同义词,尤其是在三个月前,我帮佃农们偷偷运走了几袋被英军没收的种子之后。
铁匠铺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我推开门时,铁砧上的火星突然炸开,烫得我下意识缩了缩手。肖恩正举着锤子砸向烧红的马蹄铁,火光在他虬结的肌肉上流动,像覆盖着一层熔化的金子。
塔顿?他把锤子往铁砧上一搁,铁钳夹着的马蹄铁发出的冷却声,你还敢来?
借个火。我把马缰递给汤米,径直走向墙角的火炉,再帮这孩子的马换副掌。
肖恩的女儿莉莉从里屋探出头,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梢用红绳系着——去年我临走时,把母亲留下的红丝带给了她。她看见汤米,眼睛立刻亮了,举着个烤土豆跑出来:汤米哥哥!
莉莉。汤米接过土豆,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揣,脸颊在火光中泛着红。
肖恩重重地哼了一声,却已经拿起了汤米的马镫:土豆是给客人的,不是给野小子的。话虽如此,他扔给我的铁皮杯里却斟满了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弧线。
我喝了一大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冻僵的手指终于有了知觉。肖恩蹲在马腹下敲敲打打,铁钳碰撞的声音里,他忽然低声问:都柏林那边,是不是又开始抓人了?
我摩挲着杯沿,杯底的冰碴硌着掌心,上周在利默里克,有七个佃农因为私藏种子被吊死在城门上。
火炉里的木柴爆开,莉莉吓得往汤米身后躲。肖恩的锤子猛地砸偏了,火星溅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似的:这群狗娘养的......
我需要些药品。我打断他的咒骂,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从英军仓库里顺来的巧克力,奎宁,最好有鸦片酊。巴利纳那边有孩子在咳血。
肖恩盯着巧克力看了半晌,喉结滚动了一下。去年饥荒最严重的时候,这种东西能换一头牛。他突然站起身,掀开地窖的门帘:跟我来。
地窖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靠墙的木箱上摆着十几个陶罐,标签大多模糊不清。肖恩撬开一个陶罐,里面的棕色药膏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这是我婆娘生前熬的草药膏,治冻疮管用。他又递给我一个小玻璃瓶,奎宁不多了,省着点用。
我把巧克力放在木箱上,他却推了回来:给莉莉吧。他挠了挠头,声音有些含糊,她娘走的时候,总念叨没给她吃过城里的糖。
离开铁匠铺时,雪已经下大了。汤米的小马换了新掌,踩在雪地上悄无声息。莉莉站在门口挥手,辫子上的红绳在风雪中格外显眼,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先生,汤米忽然开口,呼出的白气裹着土豆的香气,我们真的要去巴利纳吗?那里离英军的哨所只有两英里。
我摸了摸怀里的药瓶,玻璃瓶硌着肋骨,像一块冰,玛格丽特夫人的孙子快不行了。
汤米没再说话,只是把围巾又紧了紧。这孩子总以为我无所不能,就像三个月前,他亲眼看见我把英军的粮食分给佃农时,眼睛里闪着的光。可他不知道,每次帮完一个村庄,我都要在荒原上躲上好几天,靠啃树皮和雪水活命;他也不知道,我袖管里藏着的那枚竖琴徽章,边缘已经被体温焐得发亮,却再也映不出都柏林城堡的轮廓——那里现在挂着英军的米字旗。
走到镇外的石桥时,汤米突然勒住马:先生,你看!
雪地里有一串新鲜的脚印,朝着巴利纳的方向延伸。脚印很深,像是带着重物,边缘还有拖拽的痕迹。我弯腰摸了摸雪地上的蹄印,是英军的高头大马留下的,至少有五匹。
他们去过巴利纳了。汤米的声音发颤,手里的土豆掉在雪地上,滚出很远。
我捡起步枪,检查了一下子弹——只剩下三发。枪管在雪光中泛着冷光,这把从英军尸体上捡来的燧发枪,枪托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大概是某个士兵的名字。
你回铁匠铺等我。我把药瓶塞进汤米怀里,告诉肖恩,把地窖的药藏好。
我跟你一起去!汤米攥紧了短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能帮你......
听话。我按住他的肩膀,他的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莉莉还在等你给她讲荒原上的故事。
汤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冻硬的桥面上,瞬间结成了冰。他猛地掉转马头,小马在雪地里刨着蹄子,却迟迟不肯动。我转身催马,老马瘸着腿冲进风雪里,身后传来汤米带着哭腔的呼喊:先生!你一定要回来!
巴利纳的茅草屋在雪地里像一群蜷缩的野兽。我靠近村口时,老马突然焦躁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里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去年夏天我来这里时,村口的山楂树下总坐着个织毛衣的老太太,她会把晒干的草药塞进我包里,说塔顿医生,好人有好报。
现在,山楂树的枝桠上挂着件破烂的羊毛衫,红色的线在白雪中格外刺眼——那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颜色。
我翻身下马,把马藏在灌木丛后,握紧步枪贴着墙根挪动。第三间茅草屋的门敞着,里面传出粗野的笑骂声。透过门缝,我看见五个英军正围着桌子喝酒,桌上摆着个锡酒壶,壶身上的花纹很眼熟——是玛格丽特夫人的嫁妆,她曾骄傲地告诉我,那是她祖母传下来的。
这老太婆还挺硬气。一个络腮胡士兵把脚翘在桌子上,军靴上的泥点溅在粗麻布桌布上,打了三鞭子才肯说,种子藏在猪圈里。
搜出来又怎么样?另一个瘦高个士兵灌了口酒,还不是要上交?不如咱们......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我绕到屋后,猪圈的木板被劈得粉碎,冻土被翻得乱七八糟,几只瘦骨嶙峋的猪冻僵在角落,眼睛还圆睁着。玛格丽特夫人蜷缩在猪圈旁的雪地里,灰色的头巾浸透了血,像一朵被踩烂的紫罗兰。
夫人?我跪在她身边,手指探向她的颈动脉。她的皮肤冷得像冰,却突然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球转向我。
塔顿......她的声音比羽毛还轻,枯瘦的手指抓住我的袖口,孩子......地窖......
地窖的石板松动了。我掀开石板时,一股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藏着七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他们挤在一起,眼睛像受惊的鹿,却没有一个人哭出声。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怀里掏出肖恩给的草药膏,谁受伤了?
一个扎着蓝布头巾的小女孩举起手,她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鞭痕,血已经冻成了紫黑色。我用牙齿咬开药膏的陶罐,刚要涂抹,屋前突然传来马蹄声。
该死的,好像有动静!是络腮胡士兵的声音。
我迅速盖上石板,把草药膏塞进小女孩手里: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冲出去时,络腮胡正举着火把往猪圈这边走。火光在他狰狞的脸上跳动,军刀在腰间晃悠,像条吐着信子的蛇。我举起步枪,瞄准他的胸膛——这把枪的准星有点歪,上次在利默里克,我用它打偏了三次才打中英军的马腿。
枪声在雪夜里格外刺耳。络腮胡愣住了,低头看着胸前的血洞,表情像是在看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他身后的瘦高个士兵吓得瘫在地上,手里的酒壶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在雪地上迅速晕开。
另外三个士兵从屋里冲出来时,我已经捡起了络腮胡的军刀。刀锋很钝,砍在第一个士兵的肩膀上时,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第二个士兵的步枪还没举起来,就被我踹倒在雪地里,军靴踩在他的喉咙上,我听见骨头碎裂的轻响,像踩碎一块薄冰。
最后一个士兵转身想跑,我甩出军刀,刀柄砸中他的后脑。他扑倒在雪地里,激起的雪沫子溅在我脸上,冰冷刺骨。
汤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村口,手里举着那把没开刃的短剑,小马在他身边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看着雪地里的尸体,嘴唇哆嗦着,却没有移开视线。
把孩子们带出来。我解开士兵的绑腿,开始往玛格丽特夫人身上缠,找些干柴,我们需要生火。
地窖里的孩子被一个个抱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蓝布头巾的小女孩把草药膏递给我,她的手指上沾着药膏的棕褐色:先生,你的手在流血。
我这才发现,刚才握步枪的手上,冻疮又裂开了,血珠滴在雪地上,像一粒粒殷红的浆果。莉莉的红绳不知什么时候缠在了我的手腕上,被血浸成了深褐色,却奇异地暖和。
肖恩赶着马车来的时候,太阳正从荒原的尽头升起,把雪地染成一片金红。孩子们挤在马车里,裹着从英军身上剥下来的大衣,像一群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兽。汤米坐在车夫座上,手里握着缰绳,虽然还在发抖,却努力挺直了背。
我把玛格丽特夫人的尸体抬上马车时,她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从怀里掉出个东西——是半块烤土豆,焦黑的皮上还留着牙印。
塔顿先生。肖恩递给我一个新的马鞍,往南走吧,科克郡那边有我们的人。
我点点头,翻身跃上肖恩给的新马——这匹马很强壮,毛色像黑夜一样光滑。汤米朝我咧嘴笑,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阳光照在他脸上,灰蓝色的眼睛里盛着星光,像极了伊莎贝拉。
马蹄踩在融化的雪水里,发出的声响。我摸了摸怀里的竖琴徽章,银质的表面已经被体温焐热,纹路硌着掌纹,像一句正在被书写的誓言。远处的荒原上,一群候鸟正排着队飞过,翅膀在金色的阳光里划出弧线,它们的影子落在雪地上,像一行正在生长的诗。
先生!汤米的声音在晨风中飞扬,莉莉说,春天的时候,山楂树会开出白色的花!
我勒住缰绳,回头望去。基尔肯尼镇的尖顶在晨曦中泛着淡金色,铁匠铺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像一根细长的手指,指向苏醒的天空。雪水顺着马蹄铁的缝隙往下滴,在冻土上砸出细小的坑,很快又被新的脚印填满。
是的,春天会来的。我握紧缰绳,纵马向前,军刀在腰间轻响,像一声沉睡的竖琴,正在等待被唤醒的时刻。